第十一章 日暖生烟梦蝴蝶
“他是个怎样的人?”杨戬表现出来的面容十分平静,但杨婵却明白,他的眼底已经有墨色的风暴酝酿。
杨婵握住了哥哥的手,十分冰凉。杨戬不想冻到杨婵,便要缩手,却被杨婵固执地握得更紧了些。
长兄如父。
一碗药喂完,杨婵断断续续将自己同刘彦昌的故事也说全了,总结起来不外就是杨婵被他一片赤子之心打动,又在塞北这样的苦寒之地被费心照顾,朦胧动了真心。
又过几月,他们发现石窟,大喜,但用了几天几夜方才勉强找到可以容人进出的路,进去时却遭遇土石坍塌,差点被埋在洞中。
洞里漆黑,只有山缝里隐隐有微光透出,杨婵那会儿被坠石砸伤,两人都以为逃不过这一劫,就互相许了心意。谁知天可怜见,竟放他二人一条生路。出洞后,她昏迷了三日,醒来却忐忑不敢给杨戬去信,怕他一担心就弃了那边的事情跑来,得不偿失,而这一耽搁,就到了现在。
杨戬一直听得专注,偶有的痛色也埋在心底,油然生出无力之感,直分不清究竟是伤口在疼还是心口在疼,他哑着声音道:“你受了伤,怎么敢瞒我。”
“孙师兄找了塞北最好的大夫来替我治伤,现下已经全好了,”见杨戬费力支起身子想要察看她现在的状况,她慌张把杨戬一把按了回去,“别担心。”
“他竟也帮着你瞒我,”杨戬的声音无端生出一股寒气,连杨婵都禁不住有些瑟缩,不由在心里为孙悟空捏了把汗。
“是我要孙师兄替我瞒的,你别怪他,”杨婵定了定神,索性一次性将事情都说全,“我与刘郎......其实还有了一个孩子,治平二十年冬出生,名唤沉香,字还未取,正待二哥赠字。”
不过两年,竟连孩子都有了?
“何必要我赠字?”杨戬愕然半晌,竟闭目久无言。
杨婵知晓杨戬必一时无法接受,只抚着杨戬的手,轻声道:“沉香是我的孩子,若你想,我也可以教他姓杨。”
姓杨?
可何必要姓杨?他还那样小,那样懵懂,何必再同杨家有什么牵连。他这一去,还不知火海刀山,会否堕入深渊。
而杨家的骨肉血亲,牵心连脉,何会因姓动摇,因姓了断。
流着杨家血,便是杨家人。
杨家有后,他应高兴才是。
“不必了,”杨戬沉声道,“他对你好吗?”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刘彦昌。
见杨婵点头,杨戬也算放下半颗心,杨婵陪着他坐到寒凉的深夜,月移花影上栏杆。待吹熄了烛火要睡下时,杨戬忽然勾了勾杨婵的手,轻轻道,“桂筵含柏馥,兰席拂沉香。便取字‘兰席’罢。”
松柏馥香,兰泽沉席,愿此子韧如松柏,清如兰泽,明亮而无畏。
世有大道,心有大义,不必践道,却应守心。
杨婵重复念了一遍,记下了:“都说外甥似舅,等他长大,我希望他能做一个像二哥一样的人。”
“不要像我,”杨戬摇首,“我做不成什么好人。”
父亲所教导的昭昭日月之心,坦荡清白之路,他一样都有不了,走不到,他注定只能辜负。他不是不曾怕过,屠龙者终成恶龙,最终也变得同张百忍一样不讲道义,不择手段,故而他始终为自己还留着一条底线。
这条底线,让他为张百忍做事时勉力双全,让他剑指弱者时执留后路,让他即使将自己变成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者也看得清明。
这条底线的名字,正叫做杨婵。
但现在,他的底线正坦荡地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不,你永远都是。”
明月江河流,山川风云过。
她的二哥,永远都是她心里的英雄。
翌日。
杨戬因伤睡迟,杨婵已经练完剑替他备好早点,杨戬披衣坐在窗台下,窗外云吼,雾气笼了群山,杨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笑道,“从前你总道,你一剑能带万山。”
“带山又非断山,若随山势,有何不可?”杨戬自己端了粥,瞥了眼勺子里的米道,“今年虽早春遭涝,但收成还算不错,仓里的米可以早些放出去,再囤一波新的。”
“你又不是户部尚书,还操这门子的心?”杨婵给他夹了个大头包子,里头裹的奶黄馅,咬下去甜甜腻腻,“在家就要有个养伤的样子,别成日想东想西。”
平日里想南就想起爹娘,想北就想起你,这一想起来才是要命,还不如想东想西。杨戬却不能将这些话同杨婵说,只道:“要削藩, 哪里我都得看着点,否则要出大事。”
“天塌下来还得你一个人顶着不成,张百忍要了天下又不好好治,早晚报应,”杨婵将一路来见到的几州景象都同杨戬说了,复而压低声音问他,“二哥,削藩的风险,究竟有多大?”
“我不信什么天命报应,该报的仇,我自己来报,”杨戬的声音很是冷冽,勺子一撞,几乎撞出一道剑气,又接着答杨婵的问题,“至于削藩的风险,很大,究竟有多大......我亦无从确认。”
杨戬将前几日铁匠随赠的匕首递给杨婵,杨婵握住它,仿佛握住了一颗无比坚定的心。
杨戬道:“为它取个名。”
杨婵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一下,两人近得几乎额头相抵,她果断道,“弑。”
匕之天之门,能弑九天城。
几乎是确定的语气,她读懂了杨戬的动作本身,于是她大胆地明言了出来:“你要弑君。”
杨戬平静道:“有何不可?”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当是君先为君,臣再为臣,父先为父,子再为子。
杨婵眉间蕴出清澈的笑意来:“你若弑君,我便不惮做第一个为弑君者辩护的人。”
若成,我为你辩天下,若败,我为你复此仇。
前赴后继,如是而已。
杨戬养伤,一养就是半月,几乎半个朝堂都亲来探望或是送上慰礼,卢清世更是往杨府里跑了好几趟,顺着捎点朝中的消息。两年经营,杨戬如何说都在朝中有了自己的眼线,两相补充,倒也容易拼凑出较为完整的事实来。
“你是说,进山的那一拨是你和陛下安排的人,特地做全了戏,只是被三姑娘横插一脚,但第二拨来人,刑部翻来覆去审了好几遍,还是一口咬定是雍州派来的,”卢清世坐在席上,对沏茶的绿衣姑娘点头道了声谢,“雍州虽从未明确表过态,但听说雍州王是个杀伐果断的人,仔细一想还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但你为何说,定然不是雍州?”
“雍州没必要出这个头,”杨戬其实已经能够下地,不过是被杨婵强行勒令着躺在床上,此刻趁杨婵出门,就披了衣同卢清世对坐,“雍州地处京都附近,至近则至险,即使有不臣之心,也断不敢在羽翼未丰之时直接对朝廷命官下手。故而我猜,雍州只是个幌子,必然是有人想要嫁祸雍州。”
“可若是这般浅显的道理,为何要选择雍州?”卢清世道,“梁州地处西南,蜀地易守难攻,岂非是更好的选择?”
“承晏啊,你可知这世间杀人刀有许多种,青天白刃是下下之术,唯有诛心,不见血而封喉,”杨戬吹了一口茶,“于帝王而言,猜忌是最大的诛心,于臣子而言,可能被猜忌是最大的动摇。”
“一石二鸟,”卢清世思忖道,“那该如何是好?听闻陛下命户部备了礼,可是要以此安抚,示不疑意?”
“此时安抚,并无实用,反而自认下风,有欲盖弥彰之嫌,”杨戬道,“我其实有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陛下想要派人出使雍州,”杨戬道,“雍州王虽铁血强断,但素有善民之心,百姓爱重,上次春涝赈灾更是出了大力,陛下完全可以以更换秋粮为由,派人走一趟雍州。”
“那若派了个草包去,岂不万事皆休?”卢清世心下急转,忽而道,“若果真如此,要不要我......”
“必文非武,”杨戬看穿了卢清世的心思,摇头道,“这是诚意。而最终要派谁去,得看陛下究竟有何心思。”
此刻他正安心“卧病在家”,朝中事于他并未有商议的余地。
“可若不是雍州,背后指使又是谁?”
卢清世思考问题时,总喜欢拿了果盘里的橙子,也不剥,就光用牙磨着涩涩的橙皮。
这个问题,杨戬纵心有猜测,却也无法回答。
黄山将卢清世送到门口,夕阳染过他的影子,晚霞瑰丽成彩缎。绿衣从后厨把汤药熬好,正要端到杨戬的房里,却见高处射来一支冷箭,箭心正对准她端着托盘的手。
绿衣一时惊慌,也忘了要跑,手中一软,差点就要把药汤摔到地上,旁边却凭空伸来一只手,稳稳将长箭捉在了手中。
是杨戬。
“二爷!”绿衣惊喊了一声,手中的汤洒了大半,她更是被吓得面如白纸,连说话都不利索。
“莫怕,”杨戬安慰了绿衣一句,长箭虽折了箭头,但箭速仍在,杨戬信手一捉,掌心犹然被蹭出了带血的擦痕,杨戬的眉头却皱都不皱。
箭上绑着一张白绢,绢上拿墨书了字,字迹洒脱,但能明显看出故意变化的痕迹,不想叫人看出端倪,或是拿住把柄。
来人并无恶意,杨戬止住黄山去追,让他带着绿衣先去好好休息,自己则端过药进了书房。
白绢摊在桌上,无抬头,无落款,龙飞凤舞不过一个大字。
——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