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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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的心头好

凡心

*太岳生贺联文day7/关爱嗣修,从我做起/我可能是最啰嗦的那一位......


一颗凡心,

有人将它烧成了乍现的天光,无论如何,至少有许多人曾经沐浴;

有人经行少年的骄傲自衿,将它平静紧扣;

也有人带着它于岁月中流离,终颠沛中发现了凡心原来不凡。

 


壹.

 

雷阳四月的天气,春花已算开迟,草叶扎在土地里认真地谒见太阳。清晨雾色半掩,云隙微光低垂在街边,带着斗笠的男人一身素衣,腥咸的海风卷在唇舌间,抿起来极为生涩——他初来此地时也是不惯的,常常皱着眉头用袖掩住口鼻,多招来旁人的异色。

他又不是一个长于辩驳和掩饰的人,虽是家中嫡子,却不知怎的养出一个平实温和的性子,如此常常就加快脚步往自家回赶,这般一来二去,却也渐渐习惯了海风沾舌的涩味。虽独自咂摸也咂摸不出什么回甘,但倒是知晓了一个人纵被扔在偏远荒凉的地方,到底也是有味可尝的。

“张公子,你今日来得早。”街边卖草鞋的男人瞧见他,熟络地打了声招呼。他亦颔首回了一礼,唇角带出一个温浅的笑。雷州虽远,但避开了无尽繁华又无尽淫靡的京城,不用日日筹算夜夜心计,离人心的距离反倒更近。

而江陵。

这两个字撞入脑中,张嗣修却不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任何模糊之处,故地的山水和故人都一点点从长河中浮起,平静声音背后的泼天血色喧嚣着不断搅动着耳膜,鼓鼓作响。他用力地甩了甩头,轻轻叹了口气。

“你又在想什么?”一个石子掷到脚边,张嗣修陡然一惊,四下望去不难瞧见那扔石子的始作俑者大剌剌地趴在房檐上,对着他扯了个鬼脸。

“你今日又逃了学?”张嗣修不答反问,那孩子翻身爬了起来,双脚在半空不断晃荡着,倒是个机灵的模样,“先生说今日不用去,哎,你是不是认识那位汤先生。”张嗣修还未开口,那孩子已经飞快地补了剩下半句,“那日我都看到了。”

“阿六?”张嗣修道,“你都看到什么了?”他仰着头同孩子对视,孩子的目光那样清澈,声音那样纯朗,但又顽皮地紧,每次鼓着眼睛盯着他的时候,他有时也会想起那个如今不知在何处的最小的弟弟。曾经那样紧地握过那双软软的手,松开时却连温度都留不下。

“看到你和他在说话,不过你放心啦,我隔得远,听不清,”阿六对着张嗣修摆了摆手,又道,“......但是你们聊着聊着好像就吵了起来,哎——要我说,你们读书人吵架果然和我们是不同的,你看隔壁朱婆婆和那谁,吵起来声势比开山还要大,吓死个人。”阿六吐了吐舌头,在提及名字的时候刻意压了压声音,“我听人说,你家以前是做首辅的,我爹和我说天底下除了皇帝就数首辅最大,先生却似乎不是很喜欢,你和他是因为这个吵起来的吗?”

“我没有和他吵,也不必和他吵。”张嗣修冲着阿六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来说话。若说是从前,他和汤临川着实还存着若隐若现的龃龉,可惜并没有当面吵架的机会,到了如今,他已被流放在这风尘凄苦地,而对方依旧头硬地往现任首辅的铁板上去撞,一路流贬至今,对面皆似侵了霜雪,自有万千感慨,未必谁开得了口笑谁。

心事殊异,莫不用信,“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他二人抓着他奏章中这句话论了几句,倒叫阿六看了笑话。

“他是个很好的先生,”张嗣修转过话题道,“你跟着他,想来能学到很多。”

阿六顺着墙根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道,“那他会和你一样,一直待在这里吗?”

“他和我不一样”,张嗣修和阿六并肩坐在了石阶上,还伸手拨弄着长起来的青苔,笑道,“他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他的学问很好,我父亲都夸过的......你要珍惜。”

“你还是第一次同我提起你的父亲”阿六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望向他,“他还说过什么吗?”

 

他还说过什么吗?

那一夜的雪下的其实很大,但瑞雪兆丰年,京城能够下这样一场大雪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皇宫里想来是忙着报喜,但那并不与他有任何相关,因为他的父亲今日休沐,不属于那端严吃人的地方,凛凛生气都被吸食去,化作绵绵不断的给养。他的父亲今日属于张府,属于他的妻子、孩子,属于温馨皎然的时光。

张嗣修穿着厚厚的冬衣,披着母亲新缝的斗篷往主厅里去,想来其实颇有些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的架势,但他知道,他父亲是向来不喜欢聚上一大帮人吟诗作赋,连风雅都懒得附庸,最多也就指导些文章举业方面,再勉励一二。他父亲对他们这些孩子,其实并无外人所想象的那样拘束和严厉。

他到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屋内给父亲添茶了。屋里炭火烧得暖,他将斗篷脱了也不觉冷,父亲向来小心打理他的长髯,此刻长髯正安安静静地被拢在胸前,席上摆着新送入府里来的闸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澄亮。“思永,坐过来。”父亲的声音威严且中气十足,但眼神却很柔和,如同门外飞花似的冬雪,从不可及的天际落下,凌寒清傲,却能吻在睫前,融成细碎的水光。

 

“他还曾说,‘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怀念一般开口,张嗣修偏头看着阿六,风霜已然在他的脸上身上留下刻痕,又伸手用力拍了拍他微偻的背道,“君子须有德义风仪之美。”

“哎——你哄我呢”,阿六跳了起来,不满道,“这两句我也曾是听先生们讲过的,没什么新意。”

“有新意的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听。”张嗣修很少有这样放话的时候,见张嗣修似起身要走,阿六连忙一把将他拉住,鼓着腮帮子道,“你既敢说,我如何就不敢听?”

“若行以道义,则辅佐赞襄,若失德失政,亦可批评讽刺,若更行邪道......”张嗣修略放低了些声音,说到此处却停了,阿六将前头几句琢磨了一番,回味来时不见下文,便轻轻捅了他一肘子,“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张嗣修摊手起身道,“父亲也只念到此处,你我心证便也是了。”

阿六也忙起身,急急追了几步,“若心证错了呢?”

“笃定一些,不必加那个‘若’字”,张嗣修回首笑道,“向来无人能识他。”

 


贰.


向来无人能识他。

即使才高如沈懋学,也不能。


张嗣修其实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段日子,那段因为夺情而闹得朝廷动荡,全府上下动荡不安的日子。或许只有亲人才能真正明白彼此失去至亲的伤痛,仿佛极利的短匕狠狠地捅向心脏,而后又横起极钝的锯刀,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地磨动心房。那时的父亲是他从未见过的脸色灰白,夜里灯熄地不算晚,但日里起来时眼下青黑却似半宿未眠,本就不康健的身子目力可见地消瘦了一圈。

——可他帮不上忙。

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平凡,若不是出生于首辅这样的家庭,或许他与挣扎着生活的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两样,他没有大哥那样细心妥帖的性子,站在那里就给人很强的安全感,他也没有三弟那样高绝的才华,性气外露,连父亲都偏爱几分。那一段日子里,他也在不断在夜里翻来覆去地失眠,但兄弟几个也全然不随意揣摩父亲的想法,他还记得他深夜穿过月色竹影,提着半坛梨花酿去寻懋修,懋修正一个人趴在丛竿上,眼皮微微耷拉着。风将竹影吹成了大片的涟漪,懋修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袍在风中想事情,直到他无意踩到了碎木才惊觉,同他问了一声好。

“怎么穿的这样少?”

“冻一冻会清醒些。”

“我带了酒来。”

“也好,”懋修松开了手就要往后躺倒,张嗣修怕他无意磕着,连忙扶了一把做个缓冲,雀鸟在夜里发出两声凄鸣,兄弟二人一起对坐在草间,倒是难得的静谧。

“听说你的同年沈懋学给你写信,想让你规劝父亲?”多饮了几口酒,懋修半睁着眼开口,语气中带着些嘲意,嗣修默然点了点头,手指叩在酒坛上,发出很沉闷的声响。

“他言父亲夺情而不奔丧,有失圣贤之道,我同他说,‘今日之事尽孝于忠,行权于经’,他又谓诸子之疏为世道计,要父亲体谅,可若父亲谅了他们,只恐天下更加嚣嚣,且又有谁来谅父亲?”嗣修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仰脖灌了一大口酒,烈烈地烧在心里。

“全都疯了。”懋修喃喃道。

 

是全都疯了。

张嗣修觉得自己一生中最冷静的时候竟是得知大哥死讯的那刻,他觉得自己站在原地愣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但其实容给他的时间不过是一二秒而已。他慢慢地靠近大哥,拾起沾满血迹的绝命书,身子不断地发麻,手却一抖也不抖。

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入骨的悲声如北风挽雪而泣,只哼唱在有心人的耳边,如邱橓那般的无心之士是全然不可听见的。仓室间满目尘灰,是谁想要借此掩盖住冲云的功业,是谁想要谁粉身碎骨而后大笑赞颂所谓的阳春将至。他们都像是身处困境里的囚徒,被圣明天子堂皇地“供奉”在这里,作为他任性自利的祭品。

这么多年了,他其实从未觉得自己几个兄弟中,有谁真真正正地像了父亲,而父亲也许也并不强求甚至是希望,兄弟中有谁像极了他。在他小的时候,父亲亲热地抱着他,连被扯了胡子也不生气,腰间系挂的玉佩也可以随意解下来任他攥着四下乱跑。后来他又大了些,便被强硬要求着用功,只可惜他生性平凡,未能于父亲所期望的方面有所建树,做一个貌似风光实则被人指点的榜眼,实则一直心有所愧。有时候他会想,若他能有如杨升庵一般的惊世才华,是否士子之怨便不会从他身上归结至父亲名下。

 

邱橓带人大摇大摆进入张府,假惺惺地装作一副柔弱可欺的样子,实则眼底全是掩不住的狞光,安慰叹息道,“汝兄不难于一决,以一身之不幸,而成汝一家之幸。”

张嗣修冷眼瞧了他半晌,在背过人时紧咬住了牙关,指甲几乎要攥到肉里也丝毫不觉,唯有腰杆挺得发直——大哥含恨而去,这个家,该要靠他撑着,他必须要撑着。

父亲的梦醒了,可张府的日子还要过下去......能等到父亲的梦继续的那一天吗?谁也不知道,可谁也都想要等。

合于己,合于道,世共有多少道,又容得下多少,信得了多少。

荒凉的井化作霎那的光点,迷闪了张嗣修的眼,再睁开时已是三弟跛脚离去的背影,萧索如秋风枯叶,一点点走远,消逝。

有人袖手而去,那是一个时代的结音。

 

 叁.


“这么多年了,我没想到你果真要走。”

当日年少瘦弱的阿六如今已经长成了身材健壮的青年男人,时光将他的脸雕琢成更加立体的模样,却也给张嗣修的两鬓染了白霜。潭水轻柔地晃动着,柔柔的柳枝抚上,像美人袅娜的腰身盖上一层碧色轻纱,犹似风将青春送还一样。

但张嗣修明白他已经老了,或许再过几年,他将要老过他的父亲,在凶猛的命运中平凡流离,平凡终老。他从前以为自己是一个害怕吃苦的人,或者说在万历八年前,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会过这样风趣殊苦的的日子。

有时候他独自登上攀峰,或者独自临崖听海,同骤风拥了满怀时,他会惊觉人是多么渺小,愚蠢和偶然的微光交替闪现,多少人被大势挟裹,汹涌随浪。

究竟怎样过一生才算值当?

湖水依旧被风吹得轻轻漾动着,他忽然就忆起他曾经替父亲拜见过一次居乡的高阁老,离开了首辅的光环,其实他第一眼望去也只是一个看似普通的老头,闲居着生活。他永远都忘不了高阁老望向他时,那个似将往事前尘一并囊括到让他几乎承受不了的眼神,和谈起新政时偶尔藏不住的微憾。

这是同政敌相斗落败,未能实现抱负的遗憾么?

父亲他没有政敌,可是全天下豪强莫不视他如仇雠,连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也未必心向他。他孤独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似乎滔天洪水和惊雷都与他有关,万家灯火也都与他有关。

张嗣修想,于是他窥见了一场最终落空的努力,目睹了一次摇摇欲坠的勉力支撑,连泪水都要变得锋利,去割开天空上的眼睛。

最怕消磨少年志,老去白首对红花。可若不能白首呢?

张嗣修折下湖边野花,随手递给了站在身旁的阿六,点了点头,笑道,“回去给你夫人戴在鬓上。”

 

 

辗转如今,他总算又一次见到了懋修。兄弟相见时伴着一场大风,风里他闻到的是某种失而复得的味道。当他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之时,得到的就格外多。

懋修也已经老了,每到变天腿脚就疼地几乎不想下地走路,但面上却还是轻快自在的样子,未见凄苦之色。若是从前,二人或会寻一处山水明媚的地方流觞聚首,如今却心有灵犀地径直往闹市里走去,遁迹于尘俗与烟火相济,未必不是值得高兴的推盏。

“哥”,再次喊出这个称呼的时候,懋修的声其实有些颤,“我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做父亲的孩子,果真是一件好事吗?那时你十分惊诧地望向我,我却有段时间与父亲赌气,对这个状元的名号耿耿于怀。可能很久以来,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不凡的那一个,论才华,论文章,我并不比别人要差,也不需要相府公子的头衔来为我添光加彩。”

“可到了如今我却明白,何曾有真正的公正,就算皇帝不曾亲自将我点做状元,把父亲推至风口浪尖,一开始,我舒适的生活,身边的益友良师,父亲的言传身教,就已经沾了相府的光与旁人不同,又谈何天然公正。其实这世间又有谁是真正不凡的呢?父亲也不过是个不断向前的人而已。”

嗣修眼里似有泪,但他笑道,“父亲说自己别无所长,只能耐烦。”
“你莫不还真信了”,懋修也笑了,“......哥,你说,父亲到底是在求什么?”

嗣修想了想,只觉得云烟往事何曾轻过,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喉中,他的嘴唇动了几动,终于叹到,“许是于世有补。”

他同懋修走时共分着带走了府里所留的部分父亲的诗文和书信,虽已十不存一,但却常常让他读到泪流满面。他总想起曾有的那么些个夜晚,父亲病重在榻上却仍为万事操心。

云霾堆积,黑暗渐深。他只来得及低下头,捂住自己的眼睛。

    

“你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倒教我听了想哭。”懋修瞧着嗣修眼底的晶莹半揶揄半笑道,嗣修却想起了当初那个红着眼眶几乎能提刀杀人的三弟,也忍不住轻叹着摇首道,“你能为父亲而哭,为大哥而哭,为自己而哭,但却不肯为这个世界而哭。”

懋修坦诚答道,“我活在这里,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尽管我多么不愿意,我也必须要接受这个世道所有的阴暗和不公。即使是曾经的父亲,他也从未和我们避讳过他曾经所受的挫折和做过的错事,一笔一划耐心地将他驰骛于古典以致落榜的故事给我做前车之鉴。”

“我曾经在跳井时死过一回,被救起的那一夜做了个极为漫长的梦。梦里我踏着荆棘,脚上全是血,那不是井——我投向了大海。”懋修挠了挠头,又继续道,“梦实在是太过混乱,许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海边坐着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是,他就是——”

懋修忽然奇异地顿了顿,再接上时嗣修竟默契地同他齐声说了出来,“父亲。”

 

“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看清了他手上拿着的是钓钩,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人,是姜太公吗?可那上钩的愿者却只是他自己,是柳子厚吗?可是那无边的孤独早已沉重到钓不起,后来我翻到了那页诗......”懋修的声音顿了顿,而后将那句诗徐徐念了出来,声音和缓而怅惘,“自信任公沧海客,敢希方朔汉庭仙。”

嗣修微微仰起了头,“寸石何望于补天的‘沧海客’么,父亲他或从天子的眼底看到那一大片清寒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结局。”

蝴蝶梦人间,何苦要上青天。若青天非青,又何苦要涤个雾散雨霁,跌落山崖,抱月而死。因爱这人间。

“那时我自梦里醒来,就翻来覆去地不停在想,如果那时候溺死在了井底,史笔是否会为我而有一二叹息,可是那叹息拿来又有何用呢?我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如果阎王杀不了我,那我自有可走之路,”懋修说,“当时想死是真的,现在想活也是真的。”

“而父亲他,我只是相信,无论他生于何时,都是适时而生,他不是圣人,却想要自立法场证菩提,无论他何时而死,都不是适时而死,他要践的道还有很长......晚了这许多年的文集,也该见于天日。”嗣修笑道,“你我这几日,可有得忙了。”

 

转眼又是几个秋。

“三弟。”张嗣修望着清癯的弟弟,笑得恬静又安然,一如曾经秋风中叩门对问的样子。

他将编好的文集郑重地放到了懋修手里,手指颤抖着,传达出交托的讯息。懋修冲着他挥了挥手,殿元君远去谒序,转身有山色依依相送。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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