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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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的心头好

葳蕤

*江陵十日谈 · 第三日

*厨娘视角




我出生在一个有太阳的、草木茂盛的冬天,为此我爹替我取了个小名,叫做葳蕤。

我娘说这两个字在口中念着很是好听,读起来天然就带着笑意,不像冬天,倒似映着春天的影子。我爹乐呵呵地捋着胡子,日光下诗集上的“春”字闪闪发亮,像是我娘簪子上的白玉雕的兰。

我家的门前种着一棵柳树,有游方的道士告诫过我父亲,说家门口种柳易积水,惹阴邪,我爹却不理,回头就让五柳先生的文集和四书五经们在书架上排排坐。柳树旁是小小的篱笆,比我人还要高上一些,我却不怕,一边冲着篱笆外的小伙伴招手,一边就像八爪鱼一样往上爬,再顺势往下翻。翻身讲究技巧,故而在我尚不熟练的早些时候,我的衣服几乎都打着或大或小的补丁。

我喜欢吃我娘给我做的鳜鱼,清蒸后洒上些红辣椒和玉兰丝,又鲜美又可爱。有时候我爹从外头带了新鲜的活青鱼回来,我娘就会把它蒸成鱼糕,摆在盘子里整整齐齐的,格外好看。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道菜。

我央着母亲教我做,母亲却说我还小,等我再大些,身量高到能踩着椅子看见锅里的时候,再手把手教我。从那时起,我便日日盼着自己长高,最好要长得比邻村人美心善的顾家姊姊还要再高点,那时候呀,我踩着椅子不仅能上灶台,还能摸到爹爹藏在书柜最高处的那些宝贝石头。

多好。

 

只是,祸事从来不由人。

在我八岁那年,我爹娘在回家的路上被流寇所劫,一夜之间,我家破人亡,成了爹娘俱丧的孤儿。一开始,我被寄养在舅舅家,听到他们私底下都说杀我爹娘的不是流寇,而是因为我爹娘替人打官司,得罪了乡里豪绅,也有人说是得罪了辽王,被害了命。

他们成日里都提心吊胆地不让我出门,有一天忽然问我,想不想到京城去。我不想去,但我和他们说想。他们给我备了很多行李,我的身旁放着父亲的诗集,走前舅舅还亲了亲我的额头,把母亲从前戴过的簪子放进我的怀里。

可能是一家人总是要整整齐齐,路上马夫去取水,我的马车受了惊,遇到了流寇。不过我猜这应当不是我爹娘遇见的那同一拨,因为他们谋财却不害命。他们把舅舅给我备的行李都搜走了,要碰我的诗集时,我勇敢地从怀里掏出簪子准备搏斗。领头的流寇可能是被我的表情吓到,将我和财货一起打包运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流寇头子恶狠狠说要把我卖了,我冷静地问他要把我卖去哪。他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竟然问我想要去哪,我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叫唤了一声。于是我说,我想做个厨娘。

 

高阁老再相,府里缺人手,我便被卖到了高阁老的府上,不知道那流寇头子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把我送进了厨房。我虽然已经能够够得着灶台,但我不会做饭,只会吃饭。幸好平日里负责做饭的李大娘也不指望我,将我放到了切菜的岗位上。

切菜是一门技术活,和我一起来的小柔就比我强,不仅切出来的葱段比我要均匀平整,一双巧手连胡萝卜都可以雕出千百个花样。好在在我向小柔学艺的两个星期之内,高大人都没有对膳房有过怨言。

“难怪他们都说高阁老是干实事的,”我同小柔在厨房的烟火里头小小声地说话,没瞧见李大娘就站在背后,“吃菜也只尝味道,不看品相。”

“那是因为高相爷不像京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高相爷日日操劳国事,没工夫讲究这些罢了。”李大娘与高阁老同乡,做的菜又合高阁老的胃口,是府里的老人了。我对高阁老所有美好的印象几乎都来自李大娘的口中,再根据烧火、守门的兄弟偶尔里聊到的描述,拼凑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模样。但我还是想要亲眼看一眼,看一眼那手握生杀大权的高首辅究竟长了几只眼睛,几个嘴巴。我努力提高着自己的做菜水平,期待着哪天能够大施拳脚,得偿所愿。

小柔却一点都不想,也不理解我的愿望,她说,“就算他长了七张嘴、八张嘴,不也是一天三顿饭。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多削几个胡萝卜,回头就能凑一个兵团。”

小柔的父亲、哥哥都是被倭寇杀死的,她得了空就喜欢在厨房里用胡萝卜雕士兵,穿着铠甲,威风凛凛,拿着火铳和大刀,能上阵杀敌的那种。她经常一动不动地望着被她摆成方阵的胡萝卜士兵许久,不说话。待到用时,三两下,她又能把士兵雕成鲜花。

 

膳房不是一个清闲的地方。虽然偶尔我确实有时间约上小柔和门外巡逻的几个兄弟切磋切磋牌技,但那都是冒着风险的。膳房里掌勺的人是李大娘,但管事的人姓许,他们都让我叫他许管事,背地里却改口叫他“许一根”,笑他做事一根筋,不知变通。有一次他急匆匆地跑进膳房说有贵客来了,让给加道南方菜,最好是荆州江陵的味道。

这可巧了。面对全屋子里的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我面不改色地撸起袖子,径直就把手探到水里,徒手捉了一只鱼,“我来做一个荆沙......”鱼使劲扑腾着,尾巴一甩竟滑溜地从我的手中重新摔回了水里,溅了我一脸。我抹了把脸,声音没断,“鱼糕。”

我从没下过厨,幸好有小柔给我打下手,做出来的鱼糕味道不说,品相自是极好的。小柔望着被端出去的鱼糕,有些忧心地瞧着我说,“万一不合贵客的胃口,你我恐怕要流落街头了。”见我还盯着鱼糕的背影不说话,小柔又接着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她做一道冻米肉丸。”我回过神,拍了拍她的肩道,“谭总督那么厉害,一定会带着好消息回来。”

雁子来了又走,春风已过几度,李大娘越来越唠叨,和俺答封贡互市后小柔也渐少雕士兵,厨艺越来越妙,我也有了几道自己的拿手好菜,只是再没机会做过鱼糕。我原以为我就要守着厨房的烟火熏到终老,没曾想圣上大行,高阁老失了倚仗,才六天就被斥罢归乡。府里看上去还是井然有序的样子,实则每个人的内心都乱作一团。

那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高阁老,他穿着很普通的衣服,疲惫也和所有人一样。

夏日炎灼,然世事薄凉,来时簇拥,去时独往,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都是这样。

 

京城是一个外里镶着金玉,里头簌簌流血的地方。到处是无根的浮萍,汲汲求温饱。新任首辅派人来安顿高府,要走的领了钱遣散,不走的另外安顿了地方,许管事说新首辅毕竟还念着旧情,李大娘暗中骂是表面功夫,装模做样。

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生物,何况是在吃人不眨眼的官场里攀到顶峰的人,哪里能懂他的肚肠。小柔离开了京城,我却无处可去,索性留了下来。也许是管事的人听出了我的湖广口音,竟把我安排去了张府的厨房。

京城里没有人会怜惜他人,只能自己怜惜自己。我靠着几个拿手菜在厨房里站稳了脚跟。在张府比高府要忙碌的多,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准备早膳,鸡鸣反而催促着我睡回笼觉。和我共事的碧螺抱怨说从前相爷都不用每天这么早起,早朝只是偶尔的事,现下新帝登基,勤于朝政,连跟着厨房也要摸黑。

平日里的菜色依着时节变花样,边关的戚将军有时候会往府里送一些大补的东西,我也都按着时日给相爷炖了送过去。张阁老比高阁老要讲究不少,有时候还给点反馈,提点建议,几句话闹得厨房一阵兵荒马乱。能改的我就上手改,不能改的我索性再不做那道菜。人总是要有自己的办法。

张府的后院里头有口井,井旁种着一株柳,一到春天就会半空飞满柳絮,飞到我的梦里。我在柳树旁遇见过张家的几位公子,大公子敬修和三公子懋修一个敛,一个傲,但不仗着身份欺人。懋修公子说江陵的老家也有一口这样的井,他在那里度过了很美好的一段时光。我在心里说,我也有一段很美好的时光,那段时光里有春天,有柳树,还有我的爹娘。可惜都一去不复返。

每每深夜里和衣睡去的时候,我都不知道第二日醒来,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差。也许这些事更应该是那些朝中大臣们要关心的,我不过成日困于这一小隅天地,池中游鱼罢了。碧螺姑娘撇嘴说,“你当他们全都关心人间疾苦才是昏了脑子,那些人争来争去,不都是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从前有个心上人,赌誓说爱我,结果中了进士,转头就娶了官家女子。世上男儿多薄幸,世上帝王也多始乱终弃,你以为那些朝臣心里头有多亮堂?”

“这话可不能乱说,”采买的王大哥刚好经过,立马捂住了碧螺的嘴,急切地压着声音道,“被人听见了,是要杀头的。”我也跟着闭上了嘴,心里却想着,都说君臣父子,但为国、为民和为君终归是不同的。

 

柴积多了,一点就燃。游七先生带着人来在全府都挂上了白绫,说张元辅的父亲在江陵老家故去了。这下子,想来张府的人更多,但进了张府的人却更少。秋天的桂花开的很好,一片雪白中映着金黄,格外夺目。我听说张相爷上了丁忧的折子,但过了几天却又传出夺情的消息。我只远远地看见过相爷从门口拂袖而入的身影,素衣下显得有些单薄,这教人看见了,是要怀疑我们厨房没有给好好送膳的。

我转头往桂树下走去,从前翻篱笆的功夫在身,爬树摘桂花自然也不在话下。谁知我挎着篮子跃下树的时候,竟看到张相爷负手立在树旁,目光幽冷,看不清喜怒。我心头一跳,差点把篮子扔到地上,喊了句相爷。

“爬树做什么?”

“摘桂花,想着给您做桂花糖芋。”

“桂花糖芋?”

“就是把新鲜芋苗蒸熟,然后摘桂花煮成糖浆,放在锅小火慢熬,等熬红了,熬亮了再加入藕,得要那种九孔藕,从池塘里......”我一紧张就开始背菜谱,背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张相爷哪里是想听我说这些东西。我果断地掐灭了自己的话头,简明扼要道,“就是一种很甜很好吃的东西。”

张阁老招了招手,让我近前,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葳蕤。”

“葳蕤。”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念得很清晰,尾音带起了唇角的淡淡弧度。他又念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疲惫的声音发哑,熟悉的乡音让我有些难受。我低声说,“我爹从前也教我念过这首诗,张丞相的诗。”

我抬起头,见张相爷看着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连忙又道,“我不是说您。”

这回倒是轮到张相爷笑了,只不过这笑没有出声,晃晃地挂在嘴角。他说,“我自然知道你说的不是我。当初唐玄宗听信谗言,张子寿被贬荆州,作《感遇》以和屈子,寄慨遥深......荆州......我如今竟是留不得,也去不得。”

丁忧或是夺情的事,我一样都不敢置喙,幸好张相本也就不是在问我。他又说,“你爹有没有教你读过楚辞?”我点了点头,又犹豫道,“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害死了,舅舅家只教我读女诫,所以我只在小时候和我爹学过一些。”

“还记得多少?”

我又不是你家的公子,为什么来考校我背书。我在心里瞪大了眼睛,但仍是很安分地从头开始背离骚。从“帝高阳之苗裔兮”,顺溜地背到了“指九天以为正兮”。我偷眼看了看张相爷不动如山的神色——他竟还阖上了眸子。

我又认命地继续背,待背到“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的时候,张相爷的神色好像动了动,阳光挂在他的睫毛上,脸上却都是桂叶的影子参差。

后面的部分我实在记不太清,背得就有些磕磕绊绊,好容易背到了最后,我忍不住问,“您最喜欢哪一句?”

张相爷睁开了眼,风把他的衣摆吹鼓了,他眼里的神色精光仍然凛凛煊赫,是传闻里权势滔天的模样,我忍不住退了一步,但没有移开目光。

他背转过身离去,我没有得到回答。

 

人情汹汹,竟至于斯。

碧螺姑娘看着外头悬着的谤书恨得牙痒痒,差点想捋起袖子往外冲,被我一把拽住,好说歹说地告诉她我们人微言轻,出去闹事只会给相爷添乱,她才怏怏地回到膳房,说要下厨给相爷多做些好吃的补补。

说来也是好玩,自从她同一个驿丞交往以来,就忽然放下了那套世间朝臣皆为利趋趋而动的论调,感叹说张相爷是个为民做事的官。那时我正在捣着蛋泥,听她说“从前驿递使用冗滥,驿官位卑势弱,一张“飞票”就是耗心竭力的运转,现下法令大更,严申纲纪,不知惠徧了多少驿差。”我把蛋泥倒到碗里,开始捣肉切葱,附和道,“可不是,懋修公子回籍参加乡试,不也是被叮嘱着自己雇车马,哪里敢请用驿。”

“是啊,”碧螺将寄来的信件整整齐齐地叠起,又忧心忡忡道,“不过青郎说现下虽然无人敢言相爷一句,但他动了太多人的利益,都蓄着怨气呢。”见我不接话,她又问我,“有小柔的消息了吗?”那时我只摇了摇头说,“如今边事大定,虽不知她在何处,但她若知道了,也定然会很开心。”

如今我想起这段对话,不由慨叹这反扑之势来得太快,逼得相爷这样的人都压不住,只能迎着风上。对抗总要拥有更大的力量,相爷的手段比往日更雷厉,朝堂几番换血,大洗朝纲。只不过这都是从别处拼凑着听来的消息。像我和碧螺这样的平头百姓们,只能看到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究竟是好是坏。

内阁里的决策不断地往外下发。治理黄河、束水攻沙,整治漕运、端正士气,清丈田亩、一条鞭法,不管里面有多少刀光剑影,邸抄上就是定了稿的白纸黑字,墨凝成的锋利。年年岁岁春生草长,张府内一片太平,朝堂上一片阿谀,大明朝的天下在去芜存菁、改天换地。但谁都知道深潭下早就暗流涌动,地方上已是刀光剑影。

一条鞭法推行正到关键关头,张阁老却病了。府里的大夫来了又去,也不见得有好转,这是我依着厨房日常送去的食物推断,从来不敢同他人说。日历上又圈过了一天,算算时日,我来张府,竟也已经过了十年。

 

我第一次被张相爷直接召见。

六月的天气,屋子里却有些寒凉,入目的桌子上放着食了一半的鱼糕。张相爷半躺在阔大的檀木椅上。他愈发瘦了。

“相爷。”我不敢大声,怕扰了一室的宁静。

“上次的鱼糕,也是你做的吧?”

“高...那日...是您?”我先是一惊,而后终于反应了过来。

高阁老府上、贵客,除了他,还有谁。

反应了过来,我却一时有些羞,那时我做鱼糕不过依着记忆葫芦画瓢,应付了事,就算是如今......我沮丧地低下了头,“我手艺不精,恐怕......”

相爷却打断了我,说,“味道不错。”

我将信将疑,可张元辅却说他没有骗我,还让我同他讲讲江陵的风,江陵的月,江陵的水,只只字不提江陵的人。我努力回忆着幼时的故事,和他讲我家门前的柳,柳旁的篱笆,篱笆上的月,月钩起的星河流淌。我说,“等您以后致仕回乡了,也许还要经过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座石桥呢。石桥头埋着我最喜欢的梧桐叶,石桥下流淌着清澈的水,我以前在那里放过叠的纸船。”

他的目光望向了我,幽深得比屋子里还冷,但不让人生畏,他咳了几声,又压住,声音是剥去锈的精钢,“我回不去啦。”

风光无限的权相,旁人看不见一把嶙峋骨,我忍不住红了眼眶,“您病的这样重,您和皇帝说......您先把病养好,外面都在为您设醮祈祷,您是好人,您......”

我有些语无伦次,说的尽是傻话。谁都知道相爷早就给皇帝上了求退的折子,谁都知道相爷所做之事已到了紧要处,谁都知道大批人觊觎着文渊阁那把椅子,也谁都知道......相爷只能在这里熬着、撑着,熬过了一个月,那下个月呢?

张相爷却笑了,我知道他不会与我说起朝堂上的事,那些事我也不懂,他只和我说,“你以后若回江陵,好好把鱼糕学会。”

我点头应了是。

“葳蕤”,提了步,张相爷忽然在背后叫住我,“可曾记当日之问?”

原来张相爷还记得我的名字,还记得当日的问题。我却不敢转身,生怕眼泪落下来,便使劲地往心里憋。

飘进耳里的话很轻,轻是天下万世之名;飘进耳里的话很重,重是天下苍生之命。

他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

 

人能否义无反顾地生活?我不能,但有人能。

不过几日,相府再次挂上了白绫。

同高相离去时一样的选择又摆在了我的面前,不一样的是,这次我选择了离开。

我一个人回了江陵。见到的却又是一场恩荣转头空的薄凉。

张府被抄,财产籍没,敬修少爷自缢,血书刺目。

江陵的老家确实有那么一口井,懋修公子曾经在柳树下,笑着追忆过的那一口井。

他的一生热热地烧过了,烧亮了大明的天,回头自己的儿子却被逼到扎进水里去祈求安宁。

生不得生,死不能死。

 

天光亮了又暗。

江陵山水依旧,我又走过了石桥。

石桥头的梧桐叶化作了春泥,石桥下的流水淌着屈子的魂。

只有山水不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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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遇十二首,兰叶春葳蕤,张九龄张丞相,被贬荆州。偶然发现,如此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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