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马头斜月引征程
京都近日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是徐州和扬州难得未等朝中派人催促,在开春将岁贡送至京都,以示诚心,二是姜皇后法云寺礼佛被刺,皇帝龙颜大怒,刑部侍郎万晏然受命封寺彻查。
万晏然虽然名晏然,做事却雷厉风行,杨戬派人暗中将查来的线索夜递给刑部,刑部第二日就将邵都司带走查问,李靖受到牵连,避嫌而请了三天病假。
倒是敖丙心平气和地在国公府内斟着茶,想着去门口的梅树下埋三坛好酒,等着明年再挖来一醉方休。
哪吒不似杨戬已经来惯,安安分分通报进了国公府。哪吒进时,敖丙正在背对着他埋酒,手中的铁锹有一下没一下地掘着地上的土。哪吒本来安静地候立在门口,多看了几眼后实在觉得自己干站着不行,挠了挠头问敖丙:“我来帮你?”
敖丙回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哪吒走过去,蹲下身就开始拿手刨,敖丙愕然,转过铁锹,用铁锹柄敲了敲他的小臂,无奈道,“那边还有一个铁锹。”
哪吒却反手握住了他手中的铁锹柄,“让我来吧。”
敖丙挣了挣,反而在铁锹滑落中无意同哪吒的手指触了触,心底竟起涟漪,他飞快地将手收回,推着轮椅退了两步,注视着弯腰挖土的少年人,眼底有一刹那的光闪过,而后重归于墨色之中。
“清源让你来寻我?”
敖丙如今已将杨戬从丞相唤作清源,哪吒既是杨戬兄弟腹心,那他便不需藏掖,问话也随意了许多。
“不算是,”哪吒迟疑了一下,而后摇头,“是我想来求教。”
敖丙却道:“哪吒将军少年英才,我有何教?”
“杨大哥说你手中有邵都司同旁人通信的证据,”哪吒把脚边摆得整齐的酒坛一坛坛往土坑里摆,明言道,“我最近在查右相。”
李靖。
哪吒确实自那日起,再也不曾提过李靖的名姓,父亲二字更是被埋到丛生的荆棘之中——没有人会想要把荆棘拔起。敖丙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于是他亦将姓字模糊了,他答说:“右相那里我不清楚,但邵都司涉嫌通敌。”
哪吒填土的手顿了顿,“什么通敌?”
敖丙回答十分言简意赅:“党羯,外敌。”
哪吒的手紧了紧,敖丙在一旁好心提醒道:“轻一些,别凭白砸我三坛好酒。”
哪吒没抬头,但他却在心里说,若有可能,明年此时,我腆着脸就来这里找你蹭酒。
礼部忙碌,连带着左丞相杨戬也十分忙碌,但他还是抽空去了哪吒府上一趟,刚好遇见国公府送来的回礼,拜帖上起笔铁画银钩,正是李将军哪吒五字。
清风拿着拜帖觉得拿着烫手的山芋,退不能退,收不敢收,一时进退维谷。杨戬下了马,掀袍入府,拿过拜帖看了一眼,对着清风平静道:“取支烧着的红烛来。”
清风小跑到屋里把带着火的烛取来,杨戬拂袖将拜帖接过,淡淡地道了声谢,而后一扬手,烛上的火苗便舔舐上拜帖的一角,燃烧在杨戬的手中。
灰烬在空中起舞。
“去将门开了。”
这话是对着国公府送贴来的侍从说的,小侍从大抵是第一次见到不讲道理直接烧人拜帖的阵仗,一扭头就往门口走,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要小跑起来。
杨戬还在其后补充道:“慢点走,不着急。”
门开起来,正对上哪吒归府,杨戬将快烧尽的拜帖抛到门外,哪吒低头看了眼,却已经看不出上头的字迹。
哪吒没敢直接问杨戬,悄悄拉过清风问:“怎么了?”
清风斟酌着道:“就是国公府送来的拜帖,带上了那个字。”
那个李字。
哪吒看向杨戬,条件反射道:“不是他。”
“我又没说是他,”杨戬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向哪吒,“看来你们这次聊得不错?”
“他夸你,”哪吒终于还是把憋了一路的话说出来了,控诉道,“十句有八句,全在夸你!”
面对这样的控诉,饶是杨戬也有点无可奈何,后头还和敖丙玩笑说哪吒说他偏心,敖丙那时正在放帘,光就从竹帘的缝隙里淌下来,杨戬踩在光上,敖丙坐在竹帘后头,隔着帘子对他点头说,是啊,我不止偏心你,我还偏心荆州。
敖丙这两日躲在家里,就光想着怎么兵不血刃把荆州拿下了。
杨戬失笑道:“我都被你拿下了,一个荆州难道还能跳的出你的手掌心?”
敖丙从竹帘外头绕出来,“你不是我拿下的,你是自己撞上来的。”
杨戬轻轻哦了一声,说:“那我就让荆州也自己撞上来。”
“你悠着点,”敖丙道,“兖州已经开始缩头了,别激得它一慌张就冒出来,看着难受。”
至治平二十七年,徐州、扬州,荆州稍至稳定,李靖和杨戬尚还在朝堂上为下一步拉拢或是动刀的藩属吵得不可开交,虽然大多时候杨戬愿意做一个倾听者,但在朝堂上他从来不会让渡自己的话语权。而张百忍大部分时间就放任他的朝堂吵闹,在他的眼里,这才是一个良好的,可生长的,制衡的美丽生态。
动乱愈大,杨婵对留在塞北的沉香愈不放心,即使有孙悟空照拂,但刀枪无眼,命运无常的道理,她早已明白。杨戬便安排了一路,与杨婵辞行,算来也已经走了一月余。
三月,豫州叛。哪吒领兵南下。卢清世随军出征。
身边人来来去去,朝堂中终究只剩下了一个杨戬,幸而还有敖丙替他掌灯,才不至于太过萧凉。
杨戬方练完剑,随意束了发就去国公府翻墙,云绣的屏风上江山泼墨,敖丙在屏风后点了一盏灯,影子就绰绰立在其上。
杨戬绕到屏风后头,敖丙只单衣又披一薄锦,杨戬不由皱眉道:“春寒料峭,三公子身子不好,当多穿一些才是。”
“你怎么同我爹说一样的话,”敖丙将案上散落的纸整好,“放心吧,我冷不到自己。”
杨戬同敖丙对坐在屏风后,两人又不知从何处扒拉了瓜子开始嗑,这样的情形其实哪吒见的最多。他还在京都时,有时来国公府找敖丙,就会见到二人在风轻云淡中敲定大事的情状。而那时的烛火也一如现在明亮。
出京的前一日,哪吒甚至隔着一重屏风,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敖丙的影子在屏风上轻晃,手的剪影是那样清晰。
他伸手握上了他的影子。
只是无人可知。
杨婵走到塞北时已经接近四月,烽火已动,哪吒所去的豫州正是第一个交锋之地。杨婵心下担忧,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改水路为陆路,紧赶慢赶赶到了西北,孙悟空却同他说,战火四起,西北也不安定,他将石窟里的一些能带走的珍贵文物挑了出来,已经沿路下了川蜀,那里易守难攻,还未有动势,暂时可以算作是一个可以守物的地方。
否则若是哪日塞北战火一起,石窟中的东西怕会被洗劫一空或是视如粪土,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不敢冒险。忧心杨婵始终未归,刘彦昌托人给京都去了封信,还特地拜托了在中途看一看是否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但信使走的水路,竟未在半途和杨婵相遇。
“还好他读书人想的周到,还捎我一句口信,说若是你未收到信就来了,让你尽量往安全的地方去,沉香他已经托付给了龙吉,应当是隐去了她往常住的地方。”
孙悟空抱着棍子同杨婵将事情说清了,杨婵却忧色更重,“沉香处有龙吉照拂,我虽也不能放下心,但好歹应是出不了什么大事,但刘郎此去,必过雍州,而雍州看似浪静风平,实则暗流涌动,我放不下心。”
孙悟空难得劝人道:“你若是当真放不下心,就下川去寻他,我替你备好马。只是你舟车劳顿才赶至我这里,也当歇息一日,做好计策。”
虽然舟车劳苦,杨婵尘土满面,但不减清丽之姿,她点头道:“我还是再去信一封叮嘱龙吉,刘彦昌虽然也算细心,但沉香还小,我还是担心他遗漏些什么,我不能亲去护他,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过错。只是刘郎那边,无论是文物还是人,我都得走一趟。”
“放心,”孙悟空拍着杨婵的肩道,“我找了两个身手好的送龙吉出了西北,后头的路出不了事,等他们安顿下来,我让她给你去信。”
杨婵又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她依旧感到心神不宁。
哪吒虽说第一次独自撑梁,但表现尤为亮眼,大小七战,六捷一败,直定豫州。豫州既败,兖州便没了之前争锋相对的态势,暂且龟缩起来,收敛了几分,但很快,雍州动乱,杨戬于朝中斡旋,一纸诏令将卢清世调到雍州。
哪吒被分了兵,底下有人不服,哪吒把令箭拍在桌案上,翘着腿道:“怎么?我兄弟定的策,我兄弟带的兵,谁不服?”
底下人连忙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这么一来,无人再敢置喙哪吒与杨戬的关系。
只是雍州战火一起,杨婵耽搁在了半途,愈走愈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治平二十七年五月初五,杨婵收到梁州捎来的信件,称文物已经送抵,但刘彦昌不知所踪。雍州纷乱,战报迟滞,卢清世的仗也打得艰难,杨婵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刘彦昌或许便在义谦关埋了骨。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放眼望去,谁又能再辨得几分?霜月凄冷地打落在关口,杨婵一个人栓马对着西城远望,在一片萧然的土地上以剑划石,为所有牺牲的人里了块大碑。
杨婵的手在冰凉的石上磕磨,剑在划刻中一共断了三次。
次次皆是泪,刀刀皆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