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风雪已不会打湿他了。风雪在少年人那会踏在脚下,是芦花,是镜阵,是入祠时从明阁铺下的织素,是月光,那月光指着家。教他闯风雪的,虽长他几年,却没有可与天齐的寿数;虽也有一柄剑,却无什么惊日踔月的神威。虽也下了山去——是的,还是下了山去——却不是为了将他引渡入山,那人张旌旗、披银甲而来,只是为了往一处去。一处是个好词。可以在山中、在仙境、在银夜、在春雪,也可以在帅府、在朝堂、在疆场、在衾帱。在恩仇,在骨肉,在鱼水,在劳燕。在生死之外,在唇齿之间。在目成心许,在碧落黄泉。在好团圆,在离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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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对:戬玉,藕饼,三刘
其他:有原创人物,掉落不定,月更亦可,年更亦可,不更亦可
极可能咕
或许开篇即终篇
!!!作者:将白白(我神仙对象)
上卷 少年不识愁滋味
零
别来唯祝东风暖,不祝此身长健。[1]
少年倦客,心兰易谢,愁肠难挽。[2]
秋夜秋江,白云白首,长门长困。[3]
又向谁酌取,玉泉如镜,难昭惠、徒昭恨。[4]
须信龙台天妒,泣十年,替英雄揾。[5]
春光仍旧,天从何老,岂天知恨?
明月横波,酒樽颠倒,盈亏休论。
叹今夕昨日,不如归去,水遥山远。
注:平水韵十四愿
[1]此把酒赠别语,玉泉山在西塞,故祝东风
[2]心兰:李贺《开愁歌》:“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3]长门:衍自陈阿娇故事,本指冷宫;此处借指幽闭之所,暗代瑶姬(或许还有杨婵)
[4]玉泉:表意泉水;后指美酒,喻斟得酒水澄澈;三指玉泉山
昭惠:是的昭惠王的昭惠
恨:又作“怨”。
[5]龙台、十年:昊天二十一年玉鼎出征,龙门点兵;昊天三十一年杨戬宫变,亦自龙台起事
一
杨戬在昭平三年晒着太阳,扇子盖着脸上,竹椅吱呀吱呀地响。
长安秋凉,当天一排大雁南去,把云闯得浩浩荡荡,青天也就露出铁面,一口气吹得雁字歪成了人。阳光哗啦啦的掉了一身,乍一听还以为是叶落,但抖了他一身泛金的青碧光圈后,满树榆叶仍停在枝头,一群翠鸟似的。
他把一身绿色掸了掸,露出点洁白的衣袍。
外头有炮竹响。他图素净却管不了别人,等巫咸五彩獠牙地被红木辇抬着、半个身子高过院墙时,他听着吹打欢呼声,这才恍惚地想,这么快,又到了重阳。
他看见了红色茱萸,闻见了金色菊香。
他听见有白色的声音呼唤。他一副黑心肝配不上。
扇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把扇子拾起来。
女人挽着辔头看他。
杨戬把扇子展开,黑色扇面刮出一道白痕,他咔地合回掌心,笑道:“这扇骨是龙竹的,结实,没什么大妨碍。”
女人鞋尖一踢,那支小镖从阶上跃起,叫她双指夹住。她指头一弹,银光一迸,山中竹柏一摇,就有什么落地,木桶似骨碌碌滚下山去。她捋着马鬃说:“我是化外人,不爱尘中事。山门合为故人开,故人一入不复来。按规矩,今日本该拒你。”
杨戬颔首。
她不再多说,重新翻上马背,冷声道:“上马。”
她那匹马没有鞍镫蹄铁,只有缰绳笼头,是匹野马。她跃上去是白马一跃,一人一马同时凌空。这需要杨戬仰望她。
女子外罩天青双鱼道袍,内着白纻衣,挽单髻,束一字巾。她像孤身闯碧涛,骑马如驷玉虬。雪白鬃毛溅湿青衣,但只是一瞬,杨戬冲着日头眼还没睁开,一声马鸣破空后,她已经稳坐马上。
杨戬眯着眼。
她先控的是马颈,这是降伏的姿势,她并没想驯化它。
这是匹不受驯的野马。
此女绝非尘物,岂止天人。
杨戬退到阶下将黑马从车衡中解脱,随她同上山去。小厮迟疑着叫他一声:“长史。”
他左手背在身后,掌心一握,小厮便一左一右退回车旁,目送他与女人并肩骑行上山了。
昆仑者,古神王大道场。
山阶被泼得油绿,两侧多生松柏,间杂毛竹,青草青苔齐洇上阶,白阶一往似入云。杨戬闻得头顶似有钟鸣,震得满山鸟声,那更像群山哞叫,万籁相和,山风一动,遍峰青黑云中便似有雷声。山中行人不少,多挎篮负箧,也有几顶女眷大官的檐子,不少乘滑竿抬上山的,前面那老太穿姚黄佩卧兔,手里还捻着串佛珠。
往道门来拜佛。
杨戬笑而未言他,只是问:“请教道长法号?”
女人道:“崆峒府清舒。”
杨戬笑道:“原来是帝师座下。”
清舒面上看不出喜怒,“家师不过授书一卷,如此加称,今上大可不必。”
马蹄达达地响。
杨戬见不少着青白二色道服、曳竹杖上山者,逢清舒则呼以师姐妹,清舒亦揖剑回礼。杨戬问:“今日可是祖师开坛?”
清舒不答反问:“你来是做什么?”
杨戬眼睛一眨,“奉上诏,拜师玉泉府,代天为玉泉主人上号。”
清舒这才转头看他,问:“号什么?”
杨戬一摊手,“陛下叫我见面后请老师择定,时间还早,我还没编。”
清舒笑了一下,于是冰雪化了。
她像想起什么,“长史?”
杨戬半个人被林子影得青绿,半个人叫日头打得金黄。这叫他语气听起来佻达得像初春,又平和得像深秋。他说:“明王府长史,御前行走,补礼部侍郎,杨戬。”
清舒似闻非闻, 回答了他上个问题,“一元肇始,九九归真。日月所入,岁在重阳。”
道者熙熙,俗者攘攘。
杨戬听见极清脆一声玉响,叮地一声。
清舒勒缰立马,行者止步,乘者停轿,道者肃立,俗者交语。
接着又鸣钟声,钟鸣者三,三声中山林震动,鸟兽呼叫。
清舒手结太极印,行者乘者皆持礼,俗者双手合十,道者三叩三拜,满山青白莲花开落。
只有杨戬不跪亦不立,不礼亦不避。
他在对峙。
白石山门矗立云中,目光混浊地俯视他。
他声音里夹点笑意开口:“两九相重,道在至刚。是故万孽归服,三清还朝。”
昊天十六年。
重阳。
清舒甫入山门就有道童上前,笑嘻嘻道:“师姐已出师,这回化了徒弟回来?”
她直接开门见山,“玉鼎师叔出山了?”
道童嗐了一声:“师叔倒是出山,前三日去玉虚祠打了一卦,不吉,说是这几日有客星来撞他,提前拜过祖师,自己坐剑室去了。”
算得还挺准。
清舒将辔头交过去,转头看杨戬。杨戬早有了应对,一揖后说:“陛下命我拜入尊门,便算道长不收,我总要当面详述一番,否则罪在欺君,此命难饶。道长既不得闲,我先随师姐拜见祖师就是。”
这就叫上师姐了,不愧混官场的。
清舒这才打量他。见他佩了逍遥巾,脚踏木屐,穿得也是文人的黑裰白袍,并没有腰玉戴金地着官服上来,估计已经摸过门道。她便问:“你要拜师?”
杨戬拱手,“确是。”
清舒将马鞭丢开。
他们正立在一座山室前,前又几株老松掩映,檐下童子或执拂尘或捧铜盆,皆往东进。杨戬想,那东处当是大宗所在。
这时有一个托着漆盘的童子出来,把盘中物当空一泼,口中叫道:“师姐,师伯叫你去喝茶,一会带人过去!”
清舒将那身水合服接在臂弯,不错眼地看着他,“那你知道,师叔为何要坐剑室?”
杨戬回答:“昊天十年,今上诏下礼部,拜玉泉主人将作大匠,实按军器,以仪仗入山。”他在这里略一停顿,“玉鼎宁死不受。”
清舒眼皮跳了一下。
“崆峒府殷郊族在洛阳,洛阳殷氏掌军四代,郊为嫡长,少以疾病半化入山。十一年,殷郊应召东征,陷于危境,玉鼎铸剑相送,代掌将军印,一举攻下西城。”
杨戬目光闪烁,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掌心。
“道长铸剑之术堪称独步,治军之道亦是大成。出将入相,何苦荒废在山?”
不等清舒说什么,他自己先笑起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清舒问:“依长史高见?”
杨戬看了眼山门,“我志在青云,不在山门。道长坐剑室为避我,我拜贵门为君命。道长既是不由衷,我也有难言隐。既如此,我斗胆,想与玉虚成约。”
清舒点头示意他继续,在听他说完后沉默片刻,将水合服抛给他。
杨戬在更衣前说:“我欲与祖师相商,容我借住三月,以证竭忠尽智。如此仍不可求,陛下也不会重罪。”
他笑道:“三月一过,道长自可出山,我自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