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拿云

杨戬|杨逍|张居正|辛弃疾|撒贝宁|王安石|钟离
都是我的心头好

【戚张】昔有故人抱剑去


-何处少年吹铁笛,愿风吹入阿郎心-


一、

 

马车颠簸在小道上,戚继光已经不知第几次拉开帘子,望向帘外的凛凛秋色。坐在对面闭目休憩的谭纶忍不住睁开眼睛,从身旁拿过一本旧书,拍在他的背上。

“元敬心不在焉,可是心头挂了何事?”

便是从前要赴再凶险的战,也不曾见到戚继光这般心焦的模样,谭纶见戚继光攥着帘子的手松了松,偏过头看向了自己,“不过是许久未进京,有些想念。”

谭纶轻轻哦了一声,捋须笑道,“不知是京城哪位佳丽,惹得你如此牵肠挂肚?”

戚继光听得谭纶的揶揄之声,却是忍不住苦笑道,“子理莫要取笑我了。”

谭纶看戚继光此时双眉微蹙,愈来愈忧心忡忡,却不解这忧究竟从何处来,玩笑话也未能引得对方展眉,只好移开话头,好让他往别处想些。

“明日要呈与皇上的练兵之策,元敬可都拟好了?”

戚继光与谭纶此次皆因蓟门虏势猖獗,而召还于京,欲遣两人练兵,以为北门之钥。提及此事,戚继光的眼陡然亮了亮,轻叹道,“练兵之事,我早已千思万想,打过无数腹稿了。”

 

 

戚继光进门前也似练兵般打过无数次腹稿,在路途颠簸中思来思去拟好了再见时说的第一句话,却未曾料到,不知那人下朝路上是在何处耽搁了,进府时扑了个空。

他原想下次再来,却被游七留在府中,一杯接着一杯续着茶。他于茶道并无所知,却也能从入口的沁香觉出此茶的优劣。府内的布局一如当初简单明了,但府中用具明显已换作新设,戚继光匆匆环视一圈,而后垂眸想要再饮尽一盏茶时,却发现屋外一人长身玉立,一边抬步跨过门槛,一边笑吟吟道,“我若再迟些回来,元敬怕是要喝尽我府上的水了。”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内由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经礼部、吏部侍郎超擢为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而入阁的张居正。戚继光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站了起来,太岳二字在口中绕了几个百转千回的弯却终究没有出口,取而代之的是生硬的另外三字。

“张阁老......”

陡然从戚继光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张居正先是一愣,而后又是一笑,须髯在胸前微微抖动,神色也生动了起来,像极了那秋阳沐下的枝头花影,“元敬啊,我可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将我唤得如此之老。”

“我......”戚继光刚要开口,却见张居正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所系的一柄长剑上。戚继光的目光顺着也落在了一处,不假思索地便要伸手解下剑来,却被张居正快上一步,单手按住了剑身,“元敬这柄剑,似乎有些眼熟。”张居正的眸光清亮下沉着浓墨似的礁,伸手抚摸过剑身上的纹路,又续道,“不过这纹路,却与元美那柄不同。”

“敢问......有何不同?”戚继光模糊过了称呼,张居正却未计较,而应道,“要更细致,也更好看些。”

听到此言,戚继光始终沉敛着的神色终于开朗了些,眉宇间也隐隐浮出一抹得色,“前几月我在海上打捞出了一个旧船锚,其铁极宜煅剑,便托朋友为了分铸了三柄,这一柄的图样是我亲手所绘,本就是要赠于您,只是不知您是否欢喜。”

“英雄赠剑,是正之幸,如何会不欢喜。”张居正接过戚继光解下后放于手中的剑,拿着也觉沉甸甸地很,分量千钧。当真是剑如人哪,一路提着长剑进了院里,张居正暗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却也不曾叫他人看出什么端倪。

 

次日朝会毕,谭纶在路上听戚继光向自己问询起称谓之事,不由失笑道,“你呀,也太过谨小慎微了。”

戚继光看了眼谭纶补服上的飞禽,又掸了掸自己袍上的走兽,低声道,“我和你不同。”

这句话入耳,谭纶却正了目光,偏头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落在戚继光的心头却如石子掷入湖中,砸起的千万层涟漪。

“他或许也是不同的。”

 

二、

 

天云高华,群雁向南,苍阔尘气染木如霜。日起日落,竟又是一年秋。

冷月无声地注视着大地,盔甲映着重重光芒,戚继光抱剑倚石而坐,剑身上夔纹明净大方,鞘里嵌着一片青色苍玉,内敛温华。他循潮声的节拍而唱,手摩挲在剑玉上丝毫不显得冰冷,反倒透着熟悉的温度。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凯歌的调子十分激昂,纵然是起句也不失金铁击撞之意气,阔阔兮如云日见霞霓,海天生辉光。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远远便见着有人来,戚继光干脆拔剑而起,寒光凛洌地映出他的面目,来人一声清啸,而后接着那拉长的尾音徐徐吟道,“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元敬好气魄,无怪常有人说,戚军唱《凯歌》,未有不凯旋,”谭纶赞罢,见到月光下泛着柔光的青苍玉,一时奇道,“两年未见你佩这柄剑,何时多镶了一块玉?”

原将此剑送了太岳,两年后却又被太岳送了回来,还另替自己镶上了一块温玉。送去的东西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戚继光本不是太高兴,但目光落在那玉上,他却又觉得有些开怀——他从前本不是如此矛盾的人。

“他人所赠。”戚继光见谭纶似有追问自己,索性自己又主动补了一句,“是我年轻时,相交甚笃的小翰林。”

谭纶欲再问,戚继光却扭过头笑而不语。谭纶见他心情不错,又道,“太岳担心你被处分心情低沉,还去信来让我与你开解开解,如今一看,却似是不必了。”

戚继光脸上的笑意凝了凝,“阁中不过那几人,我知道是谁要害我。”

“且忍一忍,”谭纶与戚继光亲密,两人私下向来无话不说,但避不得隔墙有耳,戚继光却扬起了眉眼,甲胄映月如覆霜雪,声音古劲豪纵,弹铗而歌。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

谭纶亦迈过几步,立于石上,目及处浪涌波横,潮涨潮落。

世间万象,均不过如此。

 

 

戚继光抱着剑睡了过去,雾色朦朦中醒转,眼前竟是一处梅林,原远远还听得潮声,待听得几许,却又寂了,变作悠扬的笛声。

戚继光眨了眨眼睛,而后往梅林深处走去,梅林深处摆着一张长桌,桌旁坐着一个圆领白袍的男子,眉目秀丽正如这初放的梅花,灼灼中透着清气。桌上散落着些公文散纸,唯有一笺墨色被玉雕的镇纸压着,而端正落方。

“太岳?”戚继光又眨了眨眼,见眼前的人影依旧未散,心头缓缓涌出一阵喜色,但又有些踯躅,待桌前的人抬头同他招了招手,他才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去,一边喃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竟是真的。”

“你来瞧瞧,我是真的,还是假的?”张居正自桌前抬眼,拉着他坐到了对面,戚继光理直气壮道,“既是我梦到的,那自然是假的。”

“非也非也,”张居正摇了摇头,复指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我,千真万确。”

戚继光不欲在梦中同他计较,梦中人自然会以为梦中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若改换立场去看,他说的也不错,不然怎会有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故事?

戚继光盯着张居正看了许久,而后忽然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张居正还未回答,周遭景致却因着戚继光的心意陡然开始变化,张居正只觉得自己的一只袖子被人拽了住,连忙用另一只手捞起桌上的玉雕镇纸,一起一落,两人竟站在了海面的礁石上。

张居正将将站稳了,就听戚继光有些骄傲道,“都说了,这是我的梦。”

张居正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从来没有这样站在小小的礁石之上,周边全是雪白的浪花,汹涌澎湃地往自己的脚下打来,可是他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他曾经一点点展开这里的地图,关注这里的战局。

戚继光的梦里没有倭寇,没有边军,只天边星子璀璨,如棋盘落子,岸边灯火可亲,家人闲坐。张居正忍不住慢吟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你知道我的这句诗?”戚继光拉着张居正坐在了礁石上,神色有些惊诧,此时两人的鞋袜具已经被潮水濡湿了,却都丝毫不在意,张居正但笑道,“那年你我京师见面,我向你借了一本兵书,偶然得见此诗,叹自己写什么‘潦倒平生江海志,扁舟今日愧鱼蓑’,全无性气,故暗中愧引你为知己......”

“太岳大志大才,胆魄非凡,我怎敢与你相较”,戚继光连忙打断张居正的话,双手负在脑后,望着天上弦月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有庙堂的风雨,我有海天的漩涡,本都是个难字打头,你却荐我,护我,我一直记得的。”

张居正陪着他坐了好长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远处悠悠扬扬的笛声,飘洋过海。


 

“但你今日来前,其实不开心。”

戚继光愣了愣,而后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张居正将手放在膝上,长长的袖摆飘起来像云雾般,也理直气壮地答道,“因为我是你的梦中人啊。”

这梦中人,或许还可再添一字。

戚继光心里如此想,嘴上叹道,“总兵一职不过创设,诸将视为缀疣,我哪里能够展布得了。”

“你放心,”张居正的声音在潮浪的衬托下显得很平静,但又仿佛能将人吸住一样,“这事交给我。”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多半年。”

梦中的太岳不似那高高端坐的阁臣,戚继光忍不住伸手放在他的袖子旁边,任袖子被风拂得一下下拍打在手掌,又似在心上挠痒,他还要说话,却见张居正站了起来,顺手也将他拉了起来。

“我该走了。”

“去哪?”戚继光下意识问了一句。

“不能再睡了,”张居正的声音里带着几丝笑意,“早朝的时间快要到了。”

 

 

“你今日怎么了?”谭纶捧着近日刚送来的榛子坐到案前,小心翼翼地将榛子拢着放到了桌上,以免滚落,一边大力将戚继光拉到位置上坐好,“从朝廷的旨意下达开始就不太对劲,‘改命总兵官,以总理兼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处,督师十二路军戍事’,这样的任命难道还不符合你的心意?”谭纶见戚继光不说话,又继续道,“如此一来,你不但统一了事权,且没有监军掣肘,怎么都该高兴才是吧。”

“就是太符合我的心意了”,戚继光望向谭纶,神色间竟有些揣度和谭纶看不清的意味,“是你在太岳面前同我争取的么?”

“太岳确实和我商议过此事。虽然兵事尽委于我,但是朝中斡旋,皇上点头,还是得靠他一力促成。”谭纶拍了拍戚继光的肩道,“结果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子理,离你上次见到我的这柄剑,是不是恰好半年左右?”

问这个做什么?

谭纶虽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道,“算算日子差不多。”

 

分石坐谈萝月里,却忘身世是惊弦。

戚继光伸手拿起一个敲开的榛子就往嘴里塞,待塞了两三个后心情平静了,他才道,“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戚继光轻声道,“他或许是不同的。”

 

三、

 

戚继光在很早的时候就心有鸿鹄之志,待到年岁渐长时才逐渐明白,心里头的志向在现实的天平,砝码从来不只是能力,还有金钱和声望。有时候他也庆幸自己幸好是学过文的,同那些文人交际起来也不太辛苦,有时候他也庆幸自己幸好不是贪财的,送礼打通关节也不算太过心疼。只是他的心终究是在战场上,在立马扬刀的东南海浪和黄沙迷眼的蓟门山漠里——只要这里还需要他。

但他也知道只有自己是不够的,如果仅仅用战争来对抗战争,那只会酿造出更大的战争来。倭寇的背后还有无数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倭寇是杀不完的,蓟门的背后是虎视眈眈的夷狄,夷狄想要的也不是打战。戚继光想,很多事情,还是要依仗那个人的。

梦中人。

但是那个人却也告诉他,少了他也是不能的,只要他在北边,北边便有最坚实的屏障。

就好像,戚继光原以为张居正是鞘,后来却才知晓他是一柄比谁都要锋利的剑,执日月画山河。他原以为自己是剑,可张居正却说他是守着蓟门关隘的,最踏实的保护鞘,拒夷狄镇平安。

戚继光摩挲着剑上的温玉,他想,但无论如何,剑和鞘,都很好。

 

 

青苔小径落黄花,敲门闲过野人家。

戚继光抱着剑入梦时,总是先置身于格外清恬的山水之间,他想,那也许是太岳潜意识里的梦境,没有诡谲的朝堂,没有变色的风云,只是几片落花,几星水色,几点明灭,如是而已。

“元敬来了?”熟悉的嗓音从桥边传来,桥上张居正披着蓑衣坐在桥头钓鱼,鱼篓里除了一方玉镇纸外并无一条活鱼,戚继光忍不住扑哧一笑,“不知您这,是弯钩还是直钩?”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你应当先问,这湖中,究竟是有鱼还是无鱼。”

“若无鱼,您何必要做那些事?”

“元敬说的是”,这回张居正也笑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见张居正起身欲放下钓钩,戚继光习惯性接了过来,愣了愣,“您......这是让我继续钓?”

天地在上,我戚继光虽然在东南待了那么许多年,但我只会做光饼,不会钓鱼。

“谁让你接的,”张居正嗔瞪了他一眼,“上回你不是说带我去蓟门走走,看那长城上的空心敌台究竟建起来是如何模样?”

戚继光刚反应过来,还没回答,神思所动间两人已到了蓟门之上。

长城纵达,莽莽苍苍,敌台凛立,雄伟壮观。

“十四路楼堞相望,两千里声势相援,果非玩笑话,”张居正负手立于长城之上,猎猎风声中他周身依旧肃穆清华,不动如丘山。一如坐镇内阁让他心安。

“前年几获狐狸,去岁捉了长秃,狐狸素服叩头乞还,谅如今已不敢来。”戚继光拍着胸脯说,“长城敌台皆已修,我用兵,守战结合,敌不敢犯。”

戚继光看了张居正一眼,又道,“子理说您在内阁为了这事,舌几欲敝而唇几欲焦矣,是真的吗?”

张居正一点都不推辞地点了点头,痛心道,“是真的。所以,元敬......”

“边事您不必担心,我会帮你守好蓟门的。”戚继光诚恳道。

张居正倚在城墙上,湛蓝色的长袍几乎与天一色,摆了摆手道,“你下次若有机会再来张府,多给我留点茶便是啦。”

 

戚继光却兀自想,我已挽了眼前这天上银河水,何必要那喝来无用的几盏苦茶。

 

 

四、

 

 

“张先生的父亲去了。”

一瞬间朝野惊变,曾经被按下的爪牙都开始故萌、复发。

又几日,王锡爵闯进了张居正的书房,慷慨陈词,气急不已。混乱争执中,桌上的笔墨散了一地,被打落青玉镇纸碎裂成了两半。

张居正却只沉默地听着,听罢后站了起来,周身尽是权相的威压,泱泱似日月高悬,星辰聚敛,他依旧沉默着,沉默着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忍不住逃了。

 

僮仆收拾着地面的狼藉,张居正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待到僮仆要出了门,他才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镇纸留下。”

 

尽管已经无用了。

 

 

戚继光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扎到肉里,良久才松开,扶上腰间的剑。

他低声吩咐道,“调一队最精锐的鸟铳队,随时准备出发。”

 

 

 

此后的数年,他们再未在梦中见过,静默忙碌的日子里,两人的默契却日月滋长。

张居正去后,为保南兵,戚继光将与他相关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只除了这柄剑,这柄除了他二人,谁也不知的剑。

此后旁人问起,戚继光只说,这从来是他的剑。

 

再数年,戚继光亦赴了那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斯人已去,剑断无寻。

史册盛赞其二人文武相知,将相相和,也叹此二人生时功业昭昭,去时叹惋唏嘘,却不知那年梦中絮语,他二人借灵玉为媒,度塞北江南,合契如一。

 

-昔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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