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拿云

杨戬|杨逍|张居正|辛弃疾|撒贝宁|王安石|钟离
都是我的心头好

【万张】万古不磨意

*有刀有糖

*写到最后,其实自己还是很难受的。那样一个人啊,那样一个人啊。


01.

朱翊钧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张先生的时候,是在呵气成冰的冬日。


天气极冷,他被母妃裹上厚厚的金丝络就的小短袄,将两只小手缩在袖子里,死活都不肯拿出来。他是裕王府的第一个男孩,又是皇上的第一个龙孙,全府上下谁都宝贝得不得了,李妃宠着他,怕他真冻着了,就也随他去。


他被大伴冯保抱到书房外头的时候,微微仰起头隐约可以瞧见书房里绰绰着有几个影子。他犹记得自己曾经玩捉迷藏的时候不小心误闯过那里,被父王横了一眼,至今都将他吓得狠。他拿着厚厚的袖子蹭了蹭冯保的手,小声在他的耳边道,“就在这里等,不要过去。”


今年的雪还未曾下,也不知道北边会不会出什么大事,最近朝堂里头人事变化,皇帝愈发流连仙术,修炼仙体......但这些都是书房里头的人要关心的事情,朱翊钧可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外头的风烈烈地刮着,即使自己裹成了球,也依旧冷得刺骨。他往冯保的怀里缩了缩,只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看着书房的方向。


没过多久,书房的门就打开了,里头的人鱼贯而出,除了父王他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一眼就瞧见了那队伍的中间走着一个修容美髯,身着湖蓝色长袍的男子,也许是书房里烧着暖炉,比外头要暖和许多,朱翊钧瞧着那人把两只修长的手拢在一起,藏到袖子底下,面不改色地跟着走过。朱翊钧低头看了眼自己藏在袖子里的小手,抿了抿唇,逸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02.


随着先帝驾崩,一时之内朝局大变,江海动荡,国丧的钟声还未将息,府内早已哭作一团。朱翊钧也被哄着滴了几滴眼泪。没过几日,他的父王就登基成了父皇,从前就难以见到的人现在更是几日都不曾见过一面,大伴说父皇御宇四海,要做天下人的父母,很是忙碌,朱翊钧乖巧地点头,又缠着问大伴什么时候能带他出去。


转眼间到了隆庆二年,被立为皇太子的朱翊钧也到了要请先生启蒙的阶段,他之前总听故事里说,皇子的老师都是花白胡子,端肃严整的老先生。几日里他总怏怏不乐,想要同母亲说不想要什么老师,却又怕母亲责骂他。到了先生要来的那一天,他故意躲在门后面想要让老先生找不见他,谁知透过门缝,他瞧见的不是什么老先生,而是前几年一眼之缘的那个美髯君,温温和和地踩着日光朝自己走来。


他一下子忍不住探出了脑袋,而后两三步走了出来,端端正正地将手平放在身子的两侧,冯保站在他身后落几步的地方,小声道,“那就是张先生。”


“臣,见过太子殿下。”见张先生要行礼,朱翊钧连忙小跑下台阶扶住了他的手,湛黑的眼睛亮堂堂地映着张先生的面容,“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要见过先生才是。”


澄澈的天宇之下,张居正看着面前的小小孩童,也微微笑了笑,牵过他犹带温度的小手,“贵妃娘娘在里头等着,臣随太子殿下一起过去。”


很久了,几乎没有人这样牵起过他的手。朱翊钧仰头看着那个玉容秀面的美髯先生,喉咙哽了哽,又叫了一声张先生,见张先生疑惑地低头问他怎么了,他又摇摇头,而后心满意足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此时的两人谁也未曾想到,这手一牵,就牵到了万历十年,一人生命的最后。



03.


朱翊钧登基的那天,他看了许久天上变幻的云。仅仅十岁的他被放在偌大的龙椅上,他看着底下的泱泱众臣,心头却生出类似于慌张的情绪。


母妃告诉他不要害怕,他是九五至尊,是天命所授,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人,没有人能对他不敬,他点了点头说知道了,可是当他坐在这金灿灿的高处,眼神还是不自觉地四下乱飘,而后停留在群臣之首,那个端敛沉肃,衣袍绯红的相国之上。


他尚在幼冲,一切国是重任都委以了张先生,母妃也告诉他要好好尊重张先生,这大明天下,群臣攘攘,若没有像张先生这样的栋梁撑着镇着,可就危险了。他还在继续读书,张先生也依旧做他的知经筵官,但对他的态度比往日还要严厉一些。


初四那天,先生还上疏希望给他多增加一些日讲课程,期望他未来成为一个圣明天子,尧舜之君。他内心里明白张先生的期许,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寻了个间隙就拉着先生坐到他的旁边,委委屈屈地同先生说时间不够用,实在分配不过来。张先生想着天子年纪尚幼,再说治国之道在悟与用,日讲是为“仰成圣明,知经明道”,便于诵记部分放宽了许多。


午讲之前,他有时会进暖阁少憩,张先生就带着日讲官到西厢房等候,有时候他醒转过来,会定定地往旁边盯着墙看,而后净了脸让常侍去通知先生可以开始了。


先生讲课的时候总是不苟言笑,一身绯袍站在那里,像极了宫外开得繁盛的牡丹,但那只是表面,那内里沉渊的脊梁,更像是挺拔的翠木。


先生的声音沉而不浑,清而不脆,圆润可喜。当先生给他讲到“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子之乎?属我之乎?’”的时候,他一边认真地听着,心底里一边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属子之乎。”



04.


朱翊钧喜欢习字,似乎只有在习字的时候,他才能真正静下心来,才不用考虑课业,考虑天下,考虑百官,考虑国家大事,也只有在习字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时间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


喜也好,乐也好,悲也好,忧也罢,都泯入了尘埃之中,再不能于心底扰起漫天大雾。


母妃和先生都说,天子要赏罚分明。他常常赏给先生一些东西,但那些东西都是死的,赐鲜笋,长春酒等物吧,总要一起都赐了,便不那么独一无二,赐金银之物吧,又觉得俗气了些,配不上先生渊亭敛肃的神仙样子。他拿着笔,心里却想着别人,一下子神思别属,眼神飘忽,正好被走来的张居正捉了个正着。


“习字切忌心神不定,陛下收心。”


张先生就站在离小皇帝不远的地方,淡淡地瞥来一眼,却叫他心里头一震,慌忙将笔杆又握紧了些,应一句“朕知道了”,就低下头继续临帖。


当先生走近的时候,他已经在纸上落了好几个大字。他既聪明又勤勉,于习字一道极有兴趣,这几个字着实写的不错,张居正的眼神慢慢温和下来。


他弯下腰,因凑得近了,朱翊钧几乎可以看到先生轻轻颤动着的睫毛,和那入鬓的轩然眉宇,鬼使神差一般,朱翊钧忍不住开了口,“先生,我给您写一幅字吧。”


皇帝的墨宝不可乱赐,张居正第一时间想要拒绝,但看到小皇帝亮晶晶的双眼,顿时就有些心软——到底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比起朝堂上威权大握的当朝大员,文渊阁里说一不二的堂堂首辅,这时候的太岳面色温软地像是普通人家里的父亲对待自己的孩子。见张先生没有说话,朱翊钧从底下挑了一张未染丝墨的纸,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落笔,正是“宅揆保衡”四字。


朱翊钧见张先生看着那四字巍然不动,便出言解释道,“《君奭》传曰:‘伊尹为保衡’,言天下所取安、所取平也。’先生身担天下,为太平任劳任怨,正当得这‘宅揆保衡’。”


“陛下感臣知臣,臣......万死无以为报。”


“朕才不要你万死,”朱翊钧将写好的字放到先生的手上,正好触到了他的手,似乎因为常年拿笔覆了一层薄茧,但却很温暖,就像是金銮殿上只要有这个人在,他就有依靠,有一堵遮风挡雨的墙,他笑道,“先生以身许国,朕幸甚。”



06.


山雨欲来风满楼。


眼见着小皇帝一年较一年长大,原本伸手还够不上御书房书柜的第叁层,但如今踮起脚尖,已经能拿到第四层的书了。慢慢的,他也开始意识到帝王究竟是什么,隐隐约约开始触碰到什么。此刻的朝堂之上,权力始终握在那个威权赫赫的太岳相公手中,他也确确实实在一步步地将万历朝的朝政慢慢引向正轨。


“张先生的父亲故去了。”


朱翊钧似乎没有听清,皱了皱眉又问了一句,“哪个张先生?”


还有哪个张先生?小内侍心里腹谤着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恭敬道,“是元辅张先生。”


朱翊钧手中的朱笔一下子掉到了桌上,他却未见一般并未着人去捡,还是一旁的内侍瞅着机会小心地捡起给小皇帝放到了桌上。


他犹记得先帝大行的时候,他也哭得极惨极痛,一整天都水米不进,吃不下饭。先生为国尽忠,十数年都不曾回家看过父亲,如今乍闻噩耗,还不知当如何形状......这许多年来,先生始终对他谆谆教导,几乎不曾缺过他的一次日讲,自己病了,他紧张地连在几道奏折中都问到他的情况,待到大好上朝的时候,他把先生请到自己跟前,让先生好好地看着自己,他分明看到了先生眼中隐约带着欣喜的雾色,像是晨间覆了窗台的那一道朦胧。


他知道朝中大臣的父母逝世,都要依规回乡守制三年,可这朝中方才转好的一切,若离了张先生,可又不知会变成什么样,深宫里的他和母亲,若离了张先生,也不知究竟是能控制住朝堂,还是反被朝堂控制,最后搅出天大的闹剧来。


先生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啊......朱翊钧仰头望着窗外的一大片日光,心底眼底都漫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和阴霾。



先生上了请求守制的奏折,他无一没有驳回。他说不清自己对先生究竟是仰慕还是爱慕,或许潜意识里他早已把先生当作了半个父亲。如今为了留住自己的父亲,而不让一个儿子为自己的父亲尽孝,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先生好,还是不好,只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放先生离开。


母妃那里压着他,让他千万不能一时恻隐放张先生离去,大伴那里也一边哀痛着一边透露给自己眼下的朝堂还离不开张先生。朝中吵得很凶,光看着接连不断呈到自己眼前的奏折,朱翊钧便知张先生独自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种景况,想来还更甚于此。


反对夺情可谓声势浩大,来势汹汹,朱翊钧几乎觉得自己不是皇帝。吏部尚书张瀚不理会自己的圣旨,同翰林院的几十名官员和一起,去了张先生的住处,而后王锡爵也去了,先生几乎都以死相对,先生的学生都站在他的对面,言辞嘈嘈,戳着先生的脊梁骨条条在骂。先生上的奏章一次比一次恳切,一次比一次悲痛,他的挽留却也一次比一次坚定,一次比一次决然。


朱翊钧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明白先生,可这一次他明白,先生定然也是想走走不得的。


或许大悲大痛之下,第一份奏折里先生确实存着离去之意......可先生如今也能见着罢,此时无法控制的朝局,或许就是他离去之前震动,离乱,无序的开始。无论是为了刚刚开始的新政,还是坐在宝座之上尚还稚嫩的皇帝,他都不能离开。


说来说去,他替先生考虑好了全部,唯独没有为了他自己。

而先生自己,想来也是如此考虑的。



先生如今还好吗?


朱翊钧自己就摇了摇头,而后冷着脸,在面前的奏折上下了至今以来最为严厉的批示,又降下敕书,将反对夺情的参张之人给予廷杖之刑。


五年以来,这是小皇帝第一次露出自己掩藏已久,不断磨尖,磨锐的爪牙,他将这天地,将这满朝撕扯开一个淋漓的血口,歪歪扭扭如锯齿般。


他几乎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将张先生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坐在东暖阁之中,朱翊钧望着窗外惊飞的雀鸟,莫名地笑了一声,语气犹带童稚的尖锐。



07.


朱翊钧觉得自己就像是深宫中的鸟,被折断了翅膀锁在这重重宫殿之中。张先生不断地教导他圣贤之道,想要他成为圣明之君,让他重新长出翅膀,翱翔更广阔的天际。


可惜这是几十年后他才明白的道理。此时的他哪里想要管那么多,他天生就是一个喜欢玩乐的性子,被先生压着才读了那许多书,通晓许多大道理。鳌山灯会辉煌灿烂,为盛世之景,先生却说节俭为上,不予再办。国库已经到办灯会的钱都出不起了?恐怕不至于吧。朱翊钧却也不敢轻易反驳先生的话,只好说句朕知道了,就放弃了开灯会的念头。


他有时看着身边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他不知道究竟有谁是虚情假意,有谁是真心待他。太监们嘴里的话和抹了蜜一样甜,乃至于他常常忘记了先生说要修养虚心。客用、孙海说西苑那儿有好玩的东西,他想着今日元辅不会进宫了,索性就换了衣服就去西苑饮酒作乐一番。


人在醉的时候总是容易看错人,也容易大胆。他望着窗外早发的寒梅,殷红如血,仿佛那人冰纨霞绮,目光淡而莹寒,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我才不怕你呢,朱翊钧自顾自地笑了笑,伸手捞了个空也不计较,太监不会唱自己喜欢的小曲,朱翊钧醉醺醺的眼底忽然划过一重极为浓烈的厉色,是没土破榖一般的巍巍杀意。


朕是皇帝。

他拔出了剑。


将将要下手的时候,他忽然瞥了一眼窗外,窗外的寒梅依旧灼灼盛放,凛冽的冬风拂动窗棂,忽然就冲散了他心头的半份怒意,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哐当声,他扶上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头疼欲裂。



朱翊钧跪在慈宁宫前已经三个时辰了,这三个时辰里,他等来了母亲的震怒,大伴的惶惧,没等来心里头那人的相救,反而等来了一折言辞历历的《罪己诏》。那一瞬间,他是不甘,是心凉,是怒惧的,世人都说张相独揽权柄,忠君体国......好一个忠君体国。


他从来忠的只是那个君,体的只是这个国,不是朱翊钧,不是万历,不是自己。如果这宝座之上真的换了一个人,恐怕他爱重的人,就也会是那一个人吧。


朱翊钧捏紧了自己明黄色的衣袍,哭得如同十年前一般声嘶力竭。

可终究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目光明澈的小小孩童了。



08.


长大两个字当真耐人寻味。寻常人家的孩子,长大就意味着能够扛起家里的重担,富贵人家的孩子,长大就意味着有了自己的想法,而深宫内的那个孩子,长大就意味着想要拥有更多。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朝堂,也审视那些朝堂上的人。穿着绯红衣袍的那个百官之首,似乎从前年那件事开始就同自己不再像往日那般亲近。他依旧日夜为大明朝操劳着,甘心做帝国的缝补匠,做的却是先将那些破布狠心裁开,丢弃一旁,去换来新布以接续上。


他早就不再年轻了,两鬓也生出了几缕苍苍白发,唯有那曾经说着“愿以身心奉尘刹”而发亮的眸子依旧明亮如昔。近几日他又同自己请了病假,朱翊钧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清瘦的影子,寒风呼呼地灌入他的袖子之中,将他摧折出百孔千疮。


“把窗子关了!”他失态地喊了一声,随侍的太监连忙去将窗子关了,但朱翊钧依旧觉得冷,或许这么多年他不曾觉到过刺骨的寒冷,只是因为有那个人在身前挡着,撑着,像是十余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最难熬的日子。


他无数次地派人去查看先生的情况,甚至不惜冒着风雪,披着厚厚的大氅出宫,到先生的府上去看望,府上布置的很是风雅。先生是个风雅之人,平日里奏章写的好,实际上散文也写得好,可惜先生当国之后就不怎么写了。


他匆匆赶到内室里的时候,先生的大儿子张敬修正在旁边随侍,先生的美髯被整齐地梳好放在胸前,但一头发丝散乱在脑后。内室里的炉子烧得很旺,但先生的脸却很苍白,见到他来,先生一瞬间有些诧异,而后低声让他不要过来,生怕将病气带给了他。


朱翊钧却不同意,宁愿拿着皇帝的身份压他也要坐到他的旁边,他见到先生的眼底倒映着他的影子,也只倒映着他的影子,一刹那又觉得先生心底爱重、责切、绳墨相规的,真真实实是自己这个人。


他握住先生被下的手,那双泼墨挥毫,秉笔直书,为他编过《帝鉴图说》,也为他写过《罪己诏》的手,那双淬熬心力为大明扛了十数年的手,此刻已然无甚力气。


“先生功大,朕无以为酬,”朱翊钧不禁哽咽道,“唯看顾先生子孙耳。”



风雪很大,朱翊钧拢了拢自己的披风,他盯着眼前飞过的击空长鹰,一声唳鸣后化为天穹之上的小小黑点。


他忽然有些茫然,这两年积压在心里的心绪忽然像对准了一个空靶,近来睡也总不安稳,老忆及从前的旧事,和那人时而温和时而冷肃的笑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让那个人失望,他甚至不敢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愿望,因为他害怕,害怕自己做不到,百年之后不敢同先生泉下见面。


御辇在长街上压过长长的曳痕,风雪扑打在车前,一片苍莽空寂。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居正病逝,皇帝辍朝。

大明,终于要变天了。



09.


升米恩,斗米仇。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朱翊钧捏着手中的奏报,像是捏着一柄寒锐的匕首,又像是捏着刺棱棱的石子,割破掌心一般是入骨的疼。


自古天家多寡情,他也不是那个例外,故相还尸骨未寒,他就严敕下令抄家,是为了充盈国库,为了树立威权,还是仅仅因为听了那些三人成虎的列罪奏章,一时觉得被人蒙蔽,怒火中烧,昏了头脑,他自己也不清楚。


抄家若真抄出了堪比严嵩的财产也就算了,可列在眼前的清单却寡淡地不像是当国十年,赫然操权,威柄天下的首辅大人,他看着清单上某些极为眼熟的东西,心头不自觉地颤了颤,像是被针尖一点点扎入一样痛极,那些都是他曾经赐与......他的东西,如今他还清楚记得,一次先生的奏折里还笑称说,送这么多璀璨盈庭的东西他用也用不过来,摆整个屋子也摆不下,只好当作传家宝收着了。


到底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朝堂上的沸沸人言,都说他操持威柄,几于震主,甚至说他别有异志。曾经“朕知卿贞心不二”的君臣和乐如今不复,即使他心里头还是这般想着的,可他如今也不过被大潮推动着的一叶孤萍,落笔字句皆无比残忍——“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朱翊钧厌倦地想要堵住自己的耳朵,堵不住了,便利用那个离去的人来最后保护自己一次,替他堵住泱泱众口。


他蜷在大大的龙椅中,真真切切成了孤家寡人,桌案上放着厚厚的一叠纸,全部都是从张家抄回的文字材料,他一封一封地读下去,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带着自己长大的先生。


帝少国疑之时,他以慨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不复计身为己有,正色立朝,甚至言道“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后来夺情事变,人言汹汹,二百年来,出现了第一桩门生弹劾座主的事,朱翊钧还记得那时候先生跪在自己面前,神色是辨不明的孤傲和凄惶,言道他唯有一去以谢刘台。


那时的自己说了什么?


朱翊钧闭上眼睛,记得当时自己差点按捺不住喷薄的怒火,几乎想要将刘台杀了干净,忿忿对着先生道,“先生起,朕当责台以谢先生。”


兜兜转转,如今这门生抄了老师家的事又该如何算。


先生的奏章字字如刃,许多他都看过一遍,如今一道翻来,更是叫人心头堵了什么一般,又酸又涩。先生同友人同僚的书牍里,“若仆之于天下事,则不敢又一毫成心,可否兴革,顺天下之公而已”之言比比皆是。


“念己既忘家殉国,逞恤其他,虽机陷满前,众簇攒体,孤不畏也。”


朱翊钧久久地盯着这行字,眼前逐渐浮现出那个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毅然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清华庄整的权相,恍然后又是他既温和又凌厉的眉眼。


“孤之此行,所谓求仁而得仁也。他何知焉?”


原来他早就知道,早就想到,早就明白。


朱翊钧不由在想,若是先生魂灵得见这一众事,恐怕也不会有丝毫惊诧......可他最怕的,就是先生看着他将他的身家,子嗣,名誉毁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临了却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眼神平和淡然,再不予他半字一言。



这究竟是谁的错?


若我一把火将这些全都烧了,后世又将会如何评说?

先生一生真伪,复又谁知?


朱翊钧将信件堆着凑到了火苗之前,眼见火焰就要飞扑到那信件之上,朱翊钧却忽然疯了一样将火一把推倒,而后颓然靠在明黄的椅子之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先生做便做了,当世结局,后世之评,先生全然不计。

朕做便做了,后世之评,又奈我何?


他终究是悔及恨及,又舍不下,忘不去。


先生啊,我到底还是辜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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