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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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的心头好

赴往

*太岳风华录

*画师与少年/太爽了我想了好久终于过了把画画的瘾~


-世界脆弱而生生不息-


画师背着行囊,负月而往。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那埋葬着最多丑恶,和最脆弱希望的地方。

落脚是一处很简陋的茅屋,窗子在风刮起时拉扯出令耳膜鼓噪的凄响,凉意像针一样扎入骨髓中游走。破败里头嵌着是月亮,于是画师缩了缩手,未将它钉上。

 

晒太阳一样,第二日,画师就将自己准备的画材都摆在了庭院里。他在院中踱步,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子,汗流浃背也不觉。

“哎,”门外掷进了一颗果子,恰恰好就砸在他的头上。画师一捂头,缓缓抬眼便瞧见门口大摇大摆地倚着一个郎当少年,“在想什么呢?”环视四下,少年又恍然又疑惑,“这是在筹划新作?你到底要画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得从别人挤破了头都进不去的翰林院离开,困居于这小小茅舍。”

画师不理,挽扎起袖子就铺开雪白的宣纸,起伏如纵横的海波,他提笔时即屏了气,少年便也不说话,抱臂站在一旁。

墨泼下层层叠叠的山河,少年按着性子看了些时间,只觉得和平日溜课时见着的画也没有什么两样,正有些失望地想要去寻些新乐子,却瞧见画师似换了笔在某处横错了个大字,温温凛凛的样子。

“颐?”少年凑近了些,左看右看也不曾看出什么多的花样,但就他与眼前人翰林院的几年交情,他从未落过无故之笔,便自顾思忖道,“颐,厉,贞吉,大有庆也。”少年一拍掌,便嬉笑道,“你遽然离院,难道同去年故去了的赵文肃有关?”

画师稳稳地收了一笔,凝神又端望了眼纸间墨色,瞥了他一眼,“赵文肃是有个好名字,只是我画我的画......同赵文肃有何关系?”

“朝内为夺情事议论汹汹,这一招不慎万事皆休的节骨眼,若你说出来隐避我信,”少年跟着他往旁走,语声自然也跟着不离,“可你摆出一个‘艮上震下相叠,雷出于山,春暖万物’的颐,又是何意?”

“何意何意,我怎知何意。”画师将几块亮晶晶的石头往土里埋了,又蹭平,压实,才悠悠然往回走,“你堂堂翰林院庶吉士,却来问我。”

“我又不是治《易经》。”少年默默念诵着“观颐,自求口实。以己养人”揣摩,不自觉又跟着绕了一圈回到桌前,目光收回才发现画师随手几笔勾勒出的竟是一个小小膳房,少年讶异道,“这写意泼墨骤然入烟火尘埃,你莫不是瞧上了膳房哪位姑娘?”

“在翰林院写发腻的诗文写多了罢,前日咏芍药,后日又咏青瓶,怎知这水火既济之趣。”画师提笔便将柴燃得更旺了,再提笔便添了一鼎,少年视而笑道,“和羹调鼎虽固用以谓君臣之道,然就文渊阁那位相爷的雷厉手段,恐怕是不肯......”画师沾了墨,又增几笔,少年的话一时卡在了喉咙中。那鼎中蹦着的不是什么鲜材美物,而竟是一只只肥圆粗颈的硕鼠。

既画之食事,便言食事。少年当即皱眉慨道,“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忌动辄翻覆,然如今朝野一声令下,便是大刀阔斧,庙堂江湖皆动荡不安,恐覆熙宁之辙。人伦大孝当前,相君拥权不去,硕鼠又蹦跳不止,我辈便有澄清天下之志,也只能穷路哭返。”

倒是什么都能扯上内阁那位相君,当真是犯了众怒。画师耸了耸肩,将笔袖手入池,顺着碗壁撇了撇,清水瞬间滚涌开一大批乌浊,“哪里是穷途,你们不是前几日还由王学士带着去了张府,唔,听说哭的不是你们,倒另有其人。”

“这事竟已经传开了?”

“自来无一事可迅于人言。”画师抬袖间又抹开一片黄土样的色,“再者,古人此言,如何是那般偏颇,即横当豪任,亦不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度’之一字,非常之时,有非常之度。”

画师又道,“世人只道圣人难求,未道曾子亦是难求。”

少年不想同他争辩这个,卡了卡嗓子,就转了话头,“这又是什么?一抔荒丘,一横远山,还是坠地黄云?”

画师却道,“吾画正在似与不似间,谁晓得呢?”

 

成日里写贺文写烦了,少年寻了个理由就往外走,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这条破败巷子附近,略一顿了顿脚,就往里头走去。

门依旧虚掩着,料是贼也不愿光顾的地方。少年不会翻墙便从正门大剌剌地走进——数月不见,那层层拔地的殿宇围拢住了膳房的孤影,桂影中似有飞雪覆了磬音,曾经似是而非的黄云落地成了奔腾的黄河,冲向天边去。

画师却招了他过来,沉静道,“且细看。”

少年凑近了,脸被日头晃晃晒着,眼睛里映着都是人影,活生生的,在砖瓦缝中,在玉阶之上,在天明点滴,在条条长路,在片片阁瓦。

“这个殿宇下,埋过的重叠尸骨,比起午门也只多不少。皇宫殿阁操纵天枢,隔空吸血几如探囊取物......”少年再凑近了,那轩轩殿宇中被屏风遮了的影子,手中缠着是若隐若现的白线,如根系绵延向天边地下,束以百姓万方。那果真是轩轩殿宇么?寸寸月光不照处,梁木腐朽白蚁蛀。倒是文渊阁里存着几星曳动的火光,但底下也是暗河汹涌。

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可真敢。”

“不如你们敢。”画师俯下身子,屏住气息,笔尖寒芒微闪,霎时万簇窥伺,少年的身子抖了抖,亦不由屏息,又看向那远上的黄河,那一条孕育了无数灵魂和精神,也冲毁过无数人家,造成过灾难的浩浩长河。

“挽淮入河,束水攻沙。”面前画景,少年的眼前自然而然划过着前段时间又被泱泱谈起的话题,“导河而归于海,以水治水,你也赞同此举?”

画师的笔下延出坝涵洞与高堰去,已是无声的回答,少年注视良久又道,“此桩大事,困难重重,不言所耗经费之巨,所需人力之艰,单是朝中众口,便是一桩难事。”

“黄河一去,中间多少庶民泪。”画师的笔下稳当而细致,渐渐便是毁家流离同绰绰劳修的人影相互重叠,“张相既拍了板,蜂起的言者又能几般,若真站到了面前,不还是一个屁都不敢放。有样学样,蓟门那头不还有个被护得安稳的戚将军么?”

少年从前哪里听过他说这样的粗话,顿时被梗了梗,悻悻然道,“也是,张相爷说了‘无烦再议’,自然比什么都管用。”

 

少年每月还要备着翰林院里头的月考,无事也少出门,一载春秋来此地也不过寥寥几回,画师的积蓄不多,倒是肯舍得下钱买民间流着的各类小报,有用的就叠好收在烛台下,无用的就垫了不稳的椅子,或堵了漏水的大门。少年闻了闻那放了好几日的面饼,叩指敲了敲,硬梆梆,冻住一样。他便同画师说你这过的也太寒碜了些,不如少买点小报,我每月来一趟,何事问我,我纵不知,也能借着翰林院这藏龙卧虎之地,给你打听一二。

画师点了点头,但少年下次来时,却见他仍是我行我素,该买照买,该吃照吃。少年有些怒,当即甩袖道,“事事关心,何不去坐文渊阁那把椅子?”

画师展臂护着画和护着崽子一样,生怕他动手连桌子一并掀了,却不忘反唇相讥,“我若有张相君那般经纬沟壑,何须如现下这般惊惧?”

“你若有张相爷一半放肆嚣张,就算把我当场捅了也不算过”,少年被激,也口不择言,“好以己意见责望天下,好一个令行禁止!”

听此言画师却笑了,“他又做了什么惹得众怒?”

“他说要毁尽天下书院。”少年想寻个椅子一屁股坐下,四顾却发现只画师旁边一个瞧上去用力就会塌的破椅子,有种满身力气无处使的挫败感,画师却弯腰替他拂了拂了灰,慢慢地挪了过去,“毁尽天下书院?这个尽字,恐怕是你们自己加上的吧?”

“有没有这个字重要吗?”少年鄙夷道,“讲学之风,乃启迪人性,论辩时事,当年的心学门人徐阁老,以首揆位任主盟,在灵济宫讲学,附丽者甚可达五千余,张元辅这等做派,非但是专擅骄盈,公然以权钳制言路,更是有负徐阁老当年拳拳之心。”

画师对少年的前半段话不予置评,他只慢声道,“既已去位,还谈什么徐阁老不徐阁老,便是徐阁老在位,谈起讲学之风,那位相公不也敢艴然见色么?”

“书院集天下英才而聚,士气之高,天日可见。”少年愤愤不平道,“如今欲以强权灭讲学诸贤,闭塞耳目,挫天下士气,与蔡京韩侂胄之辈何异?”

“你来看。”画至此,画师只觉得自己胸中性情豪纵,笔下重逾千斤,他一把拉过少年,展开余卷,卷中田野横纵,山川相间,沿有书院若干,顶头却是半晴半阴,阴云甚呈压倒之势,瞑山汹汹,欲摧肝肠。“如今讲学,大多矫枉过正,自私自利,至于招延党羽,檄名乱政,造为虚谈,逞其胸臆,以挠上之法者更是数不胜数,”画师道,“你偏安翰林院一隅,又固有成见,哪里真正走入其中,体察实际?”

“以太祖之名,行荆公之事”,少年闷声道,“这是置我朝百年基业于不顾。”

“你竟还能看到这点。”画师笔点那殿宇中的朽木横梁,雨声似昨日出门被浇出的凉意,“若真眼看着他塌了,才是不管不顾,走投无路。”

“焉知不更速亡?”

“你念的是圣贤书,践的是圣人道,脚下踩着是人间路,眼中当看到百姓苦,”画师凌空一笔便是数点人家,语气嶙峋而透着骨气,“走出去,你走出翰林去看看,究竟谁在误国,又是谁在救命!”

“我今日正是来向你辞行。”少年的眼中迷茫同矛盾搅成了一锅浆糊,也糊不住日渐空落的心,“我自请外放了。”

画师一愣,“你要去何处?”

“山东。”少年的手轻轻抚在画上,竟是一份难得的温柔,“去看看宗室豪强,去看看清丈田亩,去看看我寒窗十载,翰林四年,究竟要付之何处。”他转过头,袍袖笼云,振衣昆岗,“此一去,愿你我再见之时,此画成矣。”

“保重。”画师微微扬起脸,日光从他的额前淌到鼻尖,而后落了下来,砸在两人的心上,但画师却说,“我只希望你我再见,此画于光明中饮火,不必露于天地。”


少年离去的那一日轻装简骑,画师未去送,只隔水寄去一纸桃花笺,笺上龙飞凤舞,小字一行。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画师依旧住在陋巷,画着他未完的画。远方的信寄来不易,陆续丢了几封,又到了几封,少年的苦水,少年的期许,少年的殷殷苦旋,少年的鼓舞奋进......直至少年杳无音讯。

他只当信丢了,在半路被匪劫走了,在半路落水溺花了,在半路纵马间飘落了,都好。

他一直画着他未完的画。

江陵相公在任上殁了。他在衣前簪了一朵白花,他挖出了曾经埋在泥土中的矿石,用巨大的铁杵捣碎细磨,铺陈开一场诡异的幻梦。

四下是光怪陆离的扭曲,满仓金玉粟米中沾着心头血的殷赤。

火红的狐狸仰面卒于阔阔大路,狐首正对着那不断招手的穴丘。

 

朝野纷乱,众怒汹汹。举朝声讨,巨奸大恶。

画师却踏出了巷子,将画袒露着,将自己袒露着,袒露在天光之下。

他想拼一场,从背着画材离开翰林院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期待着这一日的决裂,他宁愿做这个纷乱的时代里被无情碾碎的注脚,他也要呼喊,用力的呼喊。来啊,来啊。他把自己立成了靶子,他的画本身就是再绝妙不过的反抗,然汹汹人言如刃划开阴云的巨幕,凝固了的颜料注视天穹,却无人注目。

画师站在灰土的阴影下,四周是呻吟的行乞,是岁岁年年弯下腰,佝偻到再也直不起的农民,他同他们一样,他的画同他们也一样,连卷入斗争中被毁灭的资格都没有,在偌大的京城里被流放,缓慢而无声地摧折在没有光的地方。

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寂灭——就像宫里那些年老的太监说的那样,静悄悄地死亡。枝头的花落了,画师垂下了头,红烛的泪滚烫而炽热,涌向狞笑的天边。

有人说天堂到了,有人说好日子来了,没人关心楼塌了会怎么样,绝妙颠倒的狂欢里,申时行在内阁值房中对着新任的张首辅徐徐道,“肃杀之后,必有阳春。”

又有人问画师他从哪里来。画师说,这样的地方,他从未离开。

 

又数年。

他望着头顶上的阴云,厚厚的,无数声尖锐的嗤笑和嚎怒都在里面埋哑了,而后俯冲下来,化为五指攫住了他的咽喉。

他攥着那卷未封的丹青,立在山上。有万倾波涛凌空向他拍来,哭笑混在里头被撕碎成千百片,比雪还要洁白,又比血再要嫣红,寸寸生长着压断了的翅膀。枯黄的草木上串满了沉默的凄魂,浪潮拍打着哀韵,这是重复的崖山!

不,这不是崖山。这是无数人穷途而返,无数人挣扎不出,有人纸醉金迷汲汲求利,有人欲挽狂澜中道而陨,这是活生生被蠹虫啃食,陷于窠臼,这是在上位者的冷静注视下的集体狂欢,集体枯槁,集体埋葬。

“嘘,不要说他的名字。”

他曾经亲自封住了自己的嘴,而少年浩荡百川流的冰雪满怀,不曾畏葸的锋锐利刃也折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想要亲自奔赴心头的火焰,却连一点火星都不曾触到就再次被迫封缄。那些贵胄,那些豪强,那些宗室,那把龙椅,曾被人打压过、拆磨过,曾有人在方圆规则中努力寻求打破,威肃而热切的眼望向那些庶民黔首。那人去后,上不了台面的勾当,那些蝇营狗苟的算计,终于陷落在了自己的罗网。还有什么啊,还有什么能都冻住本无道理的暗水奔流,能斩断高位者畏首自束,胆战心惊的藩篱,能停止作茧自缚诛人诛己的自杀。

没有什么了。他孤身捻断了束画的纸绳,一跃如白鸟,风声啼鸣。

“你见过日落吗?”

画师恍若空中稳稳落下了的最后一笔,涂抹上帝国的最后一缕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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